第六十三章 万里故人来 · 2
“玛莎,”他答道,“结了婚啦,卫少爷,到那儿第二年就结了婚啦。一个青年,原来在庄稼地里干活的,坐着他东家的大笨车往市上去,路上从我们那儿过——走那一趟,来回有五百英里还多——跟她求婚,说要讨她做老婆(老婆在我们那个地方是很缺的),而后两个人再在‘林子’里自己安家过日子。她先叫我把她的真实情况都告诉那个青年一下。我替她告诉了。他们就结了婚了。他们住的地方,除了他们自己说话的声音和鸟儿叫的声音,四百英里地以内,再就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格米治太太哪?”我试着问。
这是一个很逗乐儿的话题,因为坡勾提先生一听我问起她来,马上就轰然哈哈大笑起来,同时用手上上下下地直搓他那两条腿;他原先在那个早就让风刮倒吹散了的船屋里住的时候,每逢遇到有什么开心的事儿,就老这样搓他的腿。
“你听了我这个话,恐怕要不相信!”他说。“你不知道,原来也有人跟她求婚来着!当真有个先在船上当过厨子的人,后来也来到澳大利亚做了移民,跟格米治太太求婚来着,说要娶她;要是没有这么回事,那我就是个大什么——你叫我把话说得更清楚了,可办不到了!”
我从来没看见爱格妮那样笑过。坡勾提先生一下这样狂喜起来,她看着好玩极了,因此她笑起来就没个完,她越笑,她也越引得我笑,也越引得坡勾提先生更狂喜,更搓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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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米治太太怎么答复那个人的哪,”我笑够了的时候,问。
“你猜怎么着,”坡勾提先生回答我说,“格米治太太本来应该说,‘谢谢你啦,我很感激你,不过我这个岁数啦,不想再往前走啦。’但是她不但没那样说,倒反抄起一个水桶来(那时她身旁刚好放着一个水桶),一下扣在那个厨子的脑袋上,把他弄得直大声吆喝救命!我急忙跑到屋子里,才把他救了。”
坡勾提先生说到这儿,又轰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和爱格妮也陪着他笑了一阵。
“不过,我对于这个大好人可得说,”他接着说,同时擦了一擦脸,那时候,我们都笑得连一点劲儿都没有了;“她原先对我说,她到澳大利亚,要怎么样怎么样,到了那儿,她果然就是她说的那样,还不止是那样。喘气的活人里面没有比她更顺条顺理、更忠心耿耿、更一点不留心眼儿净顾干活的,卫少爷。我从来再没听见她说,她孤孤单单的,连一分钟都没听说;即便我们只有那块殖民地当前,我们在那儿人地两生的时候,都没听说,至于想起那个旧人儿来,那也是打从离开了英国,一直没有的事!”
“现在,最后的一位,但却并不是最不重要的一位,米考伯先生哪,”我说。“他在这儿欠的债,都还清了——即便他借特莱得的名义写的手据——你还记得他借特莱得的名义开手据吧,我的亲爱的爱格妮——他也都还清了,因此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混得不错。他最近的情况是什么样子哪?”
坡勾提先生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胸兜里,掏出熨熨帖帖地叠着的一个纸包儿,从纸包里小心在意地拿出一张异乎常形的报纸来。
“你要明白,卫少爷,”他说,“因为我们过的日子很好;我们这阵儿不在‘林子’里了,我们一直去到米得培港啦,那儿是一个我们叫做市镇的地方。”
“米考伯先生有一度也住在‘林子’里,离你们不远吗?”我说。
“你说对啦,卫少爷,住在‘林子’里,”坡勾提先生说,“还是一心一意猛干活儿。我从来没见过,一位文墨人儿,那样一心一意猛干活儿的。我看见过,他那个秃脑袋,在太阳地里直冒汗,卫少爷,冒得我后来想,那个脑袋非晒化了不可。这阵儿他做了治安法官啦。”
“治安法官?是吗?”我说。
坡勾提先生把报纸上的一段指给我瞧,我就把那一段高声朗诵起来(那张报是《米得培港时报》):
昨日在大旅社之大厅中,公宴卓越著闻之殖民同胞及同镇公民、米得培港区治安法官维尔钦·米考伯先生,济济一堂,诚为盛举。与会之人,充庭盈室,摩肩叠背,呼吸为之窒息。据估计,同时入席预宴者,不下四十七人,而过厅中及楼梯上之众不与焉。米得培港全镇逸群之众美、入时之多士、绝尘之诸彦,纷集沓来,以向此才能兼赅、遐迩爱戴、令闻美誉当之无愧之贵宾,恭致敬意。主持宴会者为麦尔博士(米得培港殖民地撒伦文法学校成员),贵宾坐于其右。台布已撤,《勿归吾辈》圣诗已唱毕〔1〕(圣诗歌声优美,吾人于其中不难辨出天赋歌喉之游艺歌唱家维尔钦·米考伯大少爷金石之音),通常效忠爱国之祝酒词〔2〕,各自依次提出并欢乐举行。于是麦尔博士,发表富于情感之演说,随即对吾等之贵宾,祝酒致词,意谓:“我等卓越著闻之贵宾、全镇之光荣。苟非为更腾达,即祝其永居吾人中间,而其居吾人中间,即祝其永远逸群绝尘,使无余地可更腾达!”与会之人,闻此祝词,齐声欢呼,其盛况有非语言所能表达者。欢呼之声起而伏,伏而起,如海涛之涌,滚滚不绝。及呼声终于止息,维尔钦·米考伯先生乃起而致谢。此卓越著闻之贵宾所作之答词,丽藻绮语、富艳畅达,远非敝社在才力欠备之情况下所能尽载。略事陈述,示意而已。此答词实伟论之精粹,其中数节,溯及贵宾事业成功之本源,且对听众中之年事较幼者,警之以切勿负无力偿还之债务,以其为礁石,可以覆舟也。其言至感人,即在座诸人中之至坚强者,亦为之坠泪。继此即向下列诸人祝酒:麦尔博士;米考伯夫人(伊在旁门前,文温优雅,鞠躬致谢,其旁则诸粲者,烂若银汉,高踞椅上,以观以饰此赏心悦情之盛况);次则为瑞捷·白格太太(即前此之米考伯大小姐);为麦尔太太;为维尔钦·米考伯大少爷(伊诙谐而言,云己不能以言词答谢,故请得以歌唱答谢,此言一出,全场为之捧腹);为米考伯太太母家之人(此在祖国,自为人所熟知,故不赘言),等等等等。祝酒已毕,餐桌移去,其速若神,以备跳舞。舞者欢娱至耀灵〔3〕示警,始行终止;在献身特浦随考锐神〔4〕诸人中,以维尔钦·米考伯大少爷及麦尔博士第四女公子、优雅动人、多才多艺之海琳娜小姐,为最引人注目云。
〔1〕 即《旧约·诗篇》第115首,为感谢诗,多用于宴会。
〔2〕 即祝酒时,首先对国王,以次及王后、太子及王室亲属提名祝酒。
〔3〕 原文Sol,拉丁文“太阳”,也为罗马人日神。
〔4〕 古希腊司舞蹈之神。
我反回去看前面麦尔博士的名字,想到麦尔先生,从前给米得勒塞治安法官当助教师,为贫所困,现在居然境遇佳胜,我正为之欣喜,这时坡勾提先生又往报上另一个地方指去,于是我在报上看到我自己的名字,因此如下读道:
致著名作家大卫·考坡菲先生
吾之亲爱老友阁下,
多年以前,吾窃有幸,得亲仰瞻眉宇,而今则此眉宇,已为文明世界中大多数人所心慕神追而亲切熟悉矣。
吾亲爱之老友阁下,虽吾人所难制御之情势,使吾与吾幼年之好友,暌违两地,吾不复得亲承謦欬,但吾于其人之高飞远翔,固无时无地不在念中也。且纵
汹涌重洋,砰訇澎湃,使人隔绝,
如彭斯〔5〕之所云,然不能屏斥吾辈,使之对其人陈于吾辈面前之浓郁华筵,弗得沉浸而咀嚼之也。
以此,吾亲爱之老友阁下,值此吾二人所共钦佩敬仰之人离此处而返国之际,吾不能不引以为良好之时机,为吾个人,并不自揣,为米得培港全体居民,公开向阁下致谢,以答阁下对吾辈优渥之厚赐。
吾之亲爱老友阁下,往矣无怠!汝于此地,并非声誉无闻,亦非赏识无人。吾辈虽“远在异域”,但非“举目无亲”,亦非“心怀郁郁”(且吾可赘言),更非“步履迟迟”〔6〕。吾之亲爱老友阁下,往矣无怠!冲天而起,鹰扬万里可也!米得培港之居民,最低亦可希冀瞩目于阁下之轩翥,以娱其情性,开其茅塞,益其智慧!
在地球此一部分之上,于众目睽睽之远瞩中,将永有目一双,在其犹未丧明、尚能瞻视之日,属于治安法官维尔钦·米考伯也。
〔5〕 彭斯《昔时往日》第15行。
〔6〕 英18世纪文人哥尔斯密的《远游》第1行:“远在异域,举目无亲,心怀郁郁,步履迟迟。”
我把报上别的部分也都大概看了一下,我发现,米考伯先生原来是该报勤劳不懈、甚受重视的通讯员。在那份报纸上,还登了米考伯先生另一封信,谈的是一座桥的问题;还有一份广告,说,米考伯先生所写的同一类型书信集,将于近期重新出版,装订精美,“较前篇幅大增”;同时,那份报的社论,要不是我完全看错了,也是他的手笔。
在坡勾提先生和我们待在一块儿的时候,还有好些晚上,我们都长谈过米考伯先生。他待在英国的时候,始终住在我们家里——这个时期,我想,大概不过一个月——他妹妹和我姨婆,都到伦敦来看望他。他坐船回去的时候,我和爱格妮都到船上去给他送行;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也不会再有给他送行的那一天了。
在他离去以前,他和我一块到亚摩斯去了一趟,看一下我在教堂墓地里给汉的坟上立的那个小小的碑碣。他要我把碑碣上简单朴质的铭言抄给他,我正抄着的时候,我看到他俯下身去,把坟上的草拔起一丛,把坟上的土抓了一点。
“带给爱弥丽,”他说,一面把草和土揣在怀里。“这是我答应她的,卫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