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情场如战场 · 四

关灯 直达底部

第卅一场

景:别墅门前

(走廊上点着灯,照亮了台阶与一角草坪。文扶启踉跄回,走入灯光内。

(榕独坐廊上吸烟。)

文:嗳,榕生,你来帮我搀一搀他。

榕:(帮搀启)何教授喝醉了?

启:(打呃)我没醉。

文:他真能喝。(扶启自玻璃门入)

第卅二场

景:客室

(文与榕扶启入。)

榕:(向文)送他上他屋去吧?不早了,该睡了。

文:不,我们还得跟纬芳开谈判呢。

榕:开谈判?(与文扶启到沙发上坐下)

文:唔,叫她老实说出来,到底是爱我还是爱他。(在启身边坐下)

+落-霞+读-书 👗-lu o xi a d u sh u . com- ·

启:(头枕在沙发背上,用下颏指了指文,向榕)他还在那儿痴心妄想呢,要是她说一声爱他,他马上投降,你信不信?

文:要是你,你不投降?不过你自己觉得没希望,所以乐得充硬汉。

启:(怒)你这是什么话?(突然坐直身子)

榕:(急捺住启)好了好了,别又打起来。

(文与启悻悻地互看了一眼,复松弛下来。)

榕:(坐)照客观的看法,纬芳要是在你们两人中间挑一个,大概是挑文炳。(向启)他比你年轻,比你漂亮。

启:(不服)他的确是比我年轻。(顾影自怜地摸摸头发,托了托眼镜)

文:(嘲笑地)可并不比你漂亮。

榕:来来来,你们二位,怎么了?你们这样不团结,怎么能对付纬芳?

启:这话有理!天下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我们男人要是不愿意做奴隶,非团结不可!

文:对,对!(高举一臂)全世界男人团结起来,打倒女人!

榕:(也举臂高呼)赞成打倒女人的举手!

启:(高举双臂)我举两只手赞成。

文:(故态复萌,代举另一手)三只手!偷人家女朋友!你没来的时候好好的!

榕:(打他的手)你又来了!

(芳徐徐地走下楼梯,面容庄严而悲哀。启抬头看见了她,急用肘弯推了推文与榕。三人不安地站了起来。)

芳:(向文与启)刚才你们叫我表哥带话给我,我不懂你们说什么。

可以解释给我听么?(走到楼梯脚下)

(没有人回答。)

榕:(望望文与启)怎么都不开口?……来来来,谁放第一炮?

(二人仍不语。)

榕:(向芳)这两位先生认为你是欺骗他们,拿他们当玩物。

启:嗳。你告诉我说你爱我,讨厌文炳,又告诉文炳你爱他,讨厌我。

文:到底你是爱谁,讨厌谁?

芳:(鄙夷地)哼!(掉过身去,走开)

榕:怎么,你不肯回答?

芳:当然不。我爱谁,不爱谁,完全是我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

榕:(笑了起来,转身向文与炳)好厉害。我真佩服了她。

(芳转身上楼,但榕抢先抓住她的手臂。)

芳:干吗?

榕:你得先回答这问题。

芳:不回答,就不让我走?

榕:嗳。

芳:(甩脱榕手)好。你们问我爱谁。那我就告诉你们。(向榕)我爱你。

(榕退缩。谁也不作声。死寂。)

芳:明儿见。(上楼)

(文与启呆呆地望着她离去。榕软瘫在沙发椅上。)

:(搔头)我们到底算打了胜仗,打了败仗?

榕:(苦笑)打了胜仗?真是做梦!

文:(阴郁地)至少在我这方面是打了胜仗——没有危险了。

榕:我害怕。我真害怕。

启:(严厉地将手搁在他肩上)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没出息?

榕:我没法抵抗她。

启:你坚强一点。不能破坏我们的联合阵线。

榕:我要你们俩答应我一件事。

文:什么事?

榕:我要你们跟着我,一步也不离开我,绝对不让我跟纬芳单独在一起。

启:(向文)这小子简直不中用,胆儿这么小。

文:(向榕)好,我答应你。

榕:(感激地与他握手)到底是老朋友。

启:(摇头)真没出息。我得去睡了,明儿见。(出)

文:(长叹)其实你又何必这么害怕。她看中你,你应当高兴,别人还求之不得呢。

榕:算了吧。跟她这样的人谈恋爱,不是自讨苦吃?我理想的对象刚巧跟她相反。

文:哦?你的理想是什么样的?

榕:第一要爽快,要心眼好,跟我谈得来,而且是真爱我。当然得相当漂亮,可是不至于漂亮得人人都追求她。

文:听你说的,倒有点像纬苓。

榕:(想了想)嗳。(微笑)可惜有一个条件不合:纬苓并不爱我。我要是你,我一定追求她。

文:什么?

榕:(突然发现自己失言)糟糕,一不小心,给说漏了。

文:你刚才说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榕:你这傻子,纬苓爱你,你一点都不知道?

文:(诧笑)别胡说八道。

榕:真的。谁骗你。

文:我不信。

榕:你不信,你追求她试试。

文:(着急)嘘!她来了!

(苓易便装入。)

苓:表哥,你的胳膊怎么样?疼得厉害么?

榕:好多了。

(文微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她,眼光中充满了惊异猜疑与窘意。)

苓:(向文微笑)你们后来还是上青山饭店去了?

文:(窘)嗳。没跳舞,跟何教授去喝酒。

苓:何教授呢?

文:他喝醉了,去睡了。

苓:你喝醉没有?要不要吃点水果?

榕:吃点水果吧。我去给你拿。(出)

(寂寞片刻。文踧踖不安。)

文:纬苓。

苓:嗯?

文:(徐徐地从沙发后面兜过来,向她走来)今天真对不起,没陪你去跳舞。

苓:没关系。我根本也不爱跳舞,不过是凑热闹。

(寂静片刻。)文:纬苓。

苓:嗯?

文:没什么。(惘惘地走了开去,绕室而行)刚才我们回来的时候,像要下雨似的。

苓:是吗?我希望明天别下雨。

(静默。文自袋中取出香烟匣。)

文:(突然作了一个决定,旋过身来向苓)纬苓,我有句话想跟你说——(他正打开了烟匣,一旋身,香烟全部散落在地)

(苓笑,蹲下去帮他拾。文也蹲下来拾。文突然凑上去像要吻她。)

第卅三场

景:饭厅

(榕走到长条柜前,拿起一只大水晶碗,内盛各色水果。榕正要离室,芳入。)

芳:(温柔地)表哥。

榕:(震惊,力自镇静)你还没睡?

芳:我有话跟你说。

榕:不早了,我得去睡了。(急趋出,但她紧紧拉住他的手臂)

芳:我刚才告诉你的话,你大概不相信。

榕:(焦急地四顾求援)不相信。

芳:(安静而悲哀)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可是不管你信不信,我得告诉你——

榕:(狂乱地挣脱手臂,急趋室之另一隅)有话明天再说。

芳:表哥,我除了你从来没爱过别人。我跟别人好都是假的,都是为了想叫你妒忌。

榕:可惜我一点也不吃醋。

芳:(走开)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苦笑)想想也真可笑,我说假话人家倒相信,这一次我倒是说真心话,人家倒不相信。

榕:谁叫你扯谎扯得太多了。活该,自作自受。

芳:(悲哀地)好,我走了。明天见。(在门口旋过身来)我爱你。我从小就爱你。

榕:(冷笑)得了得了。

芳:我永远爱你。

榕:(低声诅咒)这鬼丫头。(终于不克自持,走到她跟前热烈地拥抱她)

芳:(狂喜)表哥,你说呀。

榕:(仍想闪避腾挪)说什么?

芳:说你爱我。

榕:(废然走开)非说不可?——咳!(绝望地大喊)我——爱——你!

芳:(狂喜)表哥!

榕:(悲愤地)你这总该满意了吧?(拿起水果夺门而出)

(芳面上现出胜利的微笑。)

第卅四场

景:客室

(榕持水果入,正撞见文吻苓。榕急退出。苓与文均不觉。

(苓用力推开了文。她惊疑,惶惑,心乱。文也不解苓何以并不欢迎他吻她。)

苓:你真是喝醉了。

(文不语。

(榕在门外咳了声嗽,缓缓踱进来。文急起立。)

榕:吃水果。

文:(自碗内取一苹果)我去睡了。明儿见。(出)榕:他怎么了?

苓:他刚才非常奇怪。

榕:哦?

苓:他是不是喝酒喝多了?

榕:(在片刻的沉默后)一定是因为我告诉了他。

苓:(恐慌)表哥,你告诉他了?说我爱他?

榕:你别生气。

苓:我真生气!表哥你真是!这以后他看见我一定非常窘,简直怕看见我。

榕:不要紧,明天我再跟他解释,就说我是扯谎,跟他闹着玩的。

苓:得了,越解释越糟。你害得我还不够!

榕:(颓丧地)别骂我了,纬苓。我已经够倒楣的。

苓:你怎么了?

榕:(烦躁地踱来踱去)纬芳说她爱我。

苓:你呢?

榕:我一直爱她的。

苓:那还不好么?你发什么愁?

榕:你想想,要是娶她这么个太太,我这一辈子算完了。我写小说怎么养得活她?为了我的前途,我的理想,我非逃走不可。

苓:你逃到哪儿去?自己亲戚,还能一辈子不见面?

榕:我一回到城里,马上买飞机票上仰光去。

苓:上仰光去干吗?

榕:去做和尚去。

(画面上角出现一个圆圈,圈内另一个榕已剃光头,风吹着他淡橙黄的袈裟,赤着脚在仰光的金顶佛寺前徘徊,面色平静,耀眼的热带阳光使他眯着眼睛。)

榕:纬苓,明天早上我要是走得早,见不到你,我先跟你辞行了。

苓:表哥,(一只手搁在他肩上)我想,她倒许是真爱你。

榕:(痛苦地)得了,别说了。(转身出。上方的圆圈缓缓相随。出至户外,树枝横斜划过圆圈。树的黑色剪影随即遮没了它。它再出现的时候,已是一轮大半满的淡橙黄的月亮。榕凄然望月)

第卅五场

景:穿堂

(次晨。榕的房门悄悄地开了一线。文探头出来张望了一下,向里面点头招手。榕拎着一只皮箱踮手踮脚走出来。文在前开路。

(文推开大门向走廊上张望。见芳抱着胳膊倚在柱上。)

文:(轻声向榕)当心,当心!纬芳在这儿。

(榕抛下皮箱奔回卧室,砰然关上房门,下了锁。)

文:(代他拎起皮箱,耐心地敲门)嗳,你出来,出来,没关系。有我在这儿。

第卅六场

景:走廊

(芳倚柱立。榕硬着头皮拎皮箱出,文跟在后面。)

芳:(拦路)表哥,你怎么忽然要走了?

榕:嗳,我有点事,得赶紧回去。

芳:(向文)文炳,请你走开一会,让我跟表哥说两句话。

(文抱着胳膊屹立,不答。)

榕:你有话尽管当着文炳说,没关系。

芳:我不能当着人说。

榕:那你就别说。

芳:(沉默了一会)好吧。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你要走我也不拦你。我知道你是要躲开我。(泣然)

榕:(稍稍软化)好在你很快就会忘了我。

芳:我是永远忘不了你的。你有空就写信给我。

榕:(软化)好,一定写信给你。一天写一封都行。

芳:表哥,我想——(手搭在他肩上,仰脸望着他)最后一次了——

我想跟你说再会。

(很长的静默。榕的脸上现出内心的挣扎。)

榕:(猝然)文炳,你走开。

(文屹立不动。)

榕:你走开,文炳。

(文只当听不见。)

榕:(威吓地向他逼近一步)你走不走?

文:(缓缓地)你理智一点,理智一点。

(榕瞪眼望着他,逐渐恢复自制力。)

榕:多谢你提醒我。(拿起箱子走下台阶。文跟在后面)(芳自知失败,赌气一扭身走了进去。)

第卅七场

景:汽车间外

(车间门大开。内空。文偕榕走来,向内张了张,工役持浇水橡皮管走过。)

榕:(唤住工役)嗳,你们的汽车呢?

工:老爷坐出去了。今儿一早就上飞机场去。

榕:(向文)噢,去接王寿南的儿子。

(工役走了过去。)

文:(低声向榕)恭喜恭喜,你的替身来了。人家有了王寿南的儿子,还要你吗?

(榕苦笑。)

第卅八场

景:饭厅

(苓正吃早饭。芳坐在她对面,怔怔地用茶匙搅着红茶。)

苓:(冷嘲地)你还不去打扮打扮,预备招待贵客。有了王寿南的儿子,表哥就是在这儿,你也没工夫理他。

芳:姐姐你也学坏了,这张嘴真讨人嫌。(故意地)文炳呢?怎么不来吃早饭?

苓:我没看见他。

芳:我想想真有点对不起文炳,得好好地安慰安慰他。

苓:(吃惊)怎么,你又看上文炳了?

芳:(甜笑)还是文炳好。姐姐你看中的人准没错。

(起,离室。

(苓忧虑,食不下咽。

(文入,见苓,窘甚。)

苓:(若无其事)表哥走了?

文:还没走。等汽车呢。

苓:(起)我去送送他。

文:纬苓,我要跟你道歉。昨天晚上真是喝醉了。

(苓低头无语。)

文:也都是你表哥不好,无缘无故跟我捣乱。他告诉我——(干笑)我真有点说不出口——太荒唐了。他说你自从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了我。(笑)

苓:(低声)表哥真是胡闹。

文:我要不是酒喝多了,也决不会相信他。(笑)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你并没说,“好容易有今天这一天!”

苓:要是那时候我说,“好容易有今天这一天!”你怎么着?

文:那我大概会说,“我一直爱着你,自己都不知道。”

苓:不会不会,你不会这么说的。

文:(抱歉地)不,昨天晚上我是有点神经错乱,因为受了点刺激。

苓:(安静地)你今天不神经错乱吧?

文:(笑)不,不,你不用害怕。现在我完全好了。

苓:以后你也不会再神经错乱?

文:不会,绝对没这危险。你放心。

苓:(自长条柜上取酒一瓶,酒杯一只)要是你现在又喝醉了,要是我又告诉你我表哥说的都是真话,那你会不会又像昨天一样?

文:(抑制住感情)那说不定。我不敢担保。

(苓开瓶倒酒,文走到她背后抱着她,吻她的脸。酒汩汩地从杯中溢出,汪在桌上,流下地去。)

苓:好容易有今天这一天!

文:我一直爱着你,自己都不知道。

第卅九场

景:走廊

(叶太太立大门前等候。二男佣二女佣左右侍立。)

叶太:(紧张地)大小姐呢?——叫二小姐快下来。

女佣甲:噢。(去)

叶太:表少爷走了没有?请他来帮着招待。

男佣甲:噢。(去)

叶太:飞机上不知吃过早饭没有?叫他们马上预备开饭。

女佣乙:噢。(去)

叶太:多叫几个人来搬行李。

男佣乙:噢。(去)

(芳盛妆出。)

叶太:嗳,纬芳,快来!他们来了!来了!

(母女并立廊上欢迎,芳立母右。榕来,立叶太左。苓在榕背后出现,榕让出地方,苓立母与榕之间。

(汽车驶到门前停下。司机下车开门,叶经理下车。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跟着下车,吮着一根棒糖,东张西望。

(男佣率工役数人自车上搬下行李。)

叶经理:(牵孩上阶)到了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可千万别客气。

叶太:路上辛苦了吧?累不累?

叶经理:(向叶太)这是我们董事长的少爷。

叶太:欢迎欢迎。快进来歇歇。

(众簇拥孩进屋,工役拎行李后随。

(榕与芳目光接触,榕突然狂奔下阶,跳上汽车,开动马达。(但芳已追了上来,跳入后座。

(榕听见后面砰然一声关上门,知已不及脱逃,颓然,两手仍按在车盘上。马达声停止。喇叭声大作,代表他心境的焦灼紊乱。

(芳伏在前座靠背上,笑着搂住他的脖子。

(喇叭声化为乐队小喇叭独奏,终融入欢快的音乐。)

剧 终

*国际电影懋业有限公司油印本,题《情战》(据此所摄影片《情场如战场》于一九五七年五月公映)。收入一九八三年六月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惘然记》,题《情场如战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