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未平 2
一队骑兵在路上疾驰,精壮的战马践踏起泥浆。路却是越来越难走,两边山林逼来,最后,已经无路可行。
“不要再向前找了吧。”马上一名校尉打扮的人摇头,“还会有人住在这样的深山里么?”
“连年战乱,逃进深山的人只怕不在少数。”年老些的骑将道,“相比奔逃于那些兵家必争的城郡之间,能在深山中隐居,只怕倒是幸运的了。”
他扬鞭前指:“看,那里草间有条小路,显然山里还有人家。我们下马步行吧。”
这深山中几户竹檐茅舍的人家,惊慌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屋边的贯甲兵士,纷纷逃回房中,紧紧掩了门户。
“问一下,这里可有叫苹烟的?”兵士在户外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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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应答。
“有没有一个女子叫苹烟的!”兵士不耐烦地又喊了一遍。他们已经奉命搜寻了数月,对于能在茫茫乱世中找到一个人丝毫不抱希望,不过例行公事而已。
一双惊恐的眼睛,隔着树枝绑成的木门缝隙张望着。诛仙小说
“他们在找的是……小五儿?”那鹑衣少年回头,望着墙角缩成一团的家人们。
“小五儿还做过什么事?当年不知从哪里收留了一个野小子,想来定是个逃犯吧,还带回家里来。我们哪有饭给他们吃,于是我又把他们骂走了。后来那男人跑了,五丫头自个儿回来了。从此她也老实了,整天不说不笑只干活,我还当这事儿过去了……结果现在……唉呀!”那四五十岁的妇人低声骂着。
“五姐上山砍柴去了,若是现在回来,岂不正好被撞见?”妇人怀中的小女孩睁大眼睛着急。
“这小五从来就没给家里带来过一点儿好事!现在又连累全家,真该让她死了清静!”妇人咬牙咒骂着。
年轻校尉见无人回答,叹了口气。
“走吧。再去别处。”他招呼着手下,不由报怨,“这大端朝的皇后怎么这么难找!一应声就是极致的荣华,偏偏所有人都当我们是来抓丁的一般。”
那老年骑将笑道:“你这样凶的呼喝,纵然人在,哪里又敢应声?”
“以前我可是好言好语,生怕吓着了未来皇后娘娘,吃不了兜着走。但这几个月下来,我也想明白了,这天下这么大,哪里找去?没准早死了也不一定。陛下要找这当年落难时救过他的女人,也不过是想报个恩,并没有什么真情意的。真找着了,难道真立为皇后?那陛下身边的美人儿怎么办?倒不如去找了,没找到,反而最好——陛下也圆了报恩之心,又不用为了后宫的事为难。你看是不是我说的这个理?”
老骑将笑道:“偏你懂事!我只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上面吩咐下来要找,便认真找去,怎么倒猜度起陛下的心思来了?若陛下只是想做做样子,天下本无人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他又何必大费周折、多此一举?我倒听说,陛下身边那美人是魅,不能生育[魅族的身体是后天凝聚的,即使外观完好,内里也往往有不为人知的缺陷,因而往往不能生育。同时魅在怀孕的时候必须将自己的精神分离出一部分赋予胎儿,这个过程极为危险,很容易母子俱亡,所以魅也往往不会选择尝试生育。牧云笙的母亲早逝即与他的出生有直接关系]。所以陛下为了立嗣大计,还是要寻一个皇后的。”星辰变小说
“咦?叫我不要猜度圣意,您老倒猜度得挺来劲。那你说,陛下若只为求个后代,天下那么多女子,怎么偏发了疯了要找这一个?”余罪小说
“要我说啊,那些什么贵族大臣的女儿,凡是背后有家世的,入了宫,再生了小孩,必连同诸世家斗个你死我活。前朝历代出了多少这样的事儿,陛下能不看在眼里?所以故意要找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没有什么权贵外戚闹心。”
“我明白了,这只怕是为了让那小美人儿放心。一个平民出身的皇后,自然没有人帮她与陛下争宠,她才能常伴陛下身边啊。”
这两人在外面聊得起劲,被柴扉后的人听得真真切切。那年轻男人回头道:“娘,我怎么听得……好像……好像那些人是来接五妹进宫的?说是什么她当年救了皇帝,现在陛下要报恩……说要立她为皇后呢!”
那妇人正抖如筛糠,听得此言,嘴咕噜一下,两眼翻直,好似被堵了心窍,就要憋死过去。一帮孩儿忙抓了她又摇又晃,掐人中打耳光,让她醒转过来。
“那死小子……当年那死小子……当皇帝了?我当年骂他不知哪来的浪荡子……我还骂皇后娘娘是……不中用的赔钱货!”
“皇后娘娘在我们家砍了十几年柴啊……”众姐弟突然全觉内疚。
“我昨天还让皇后娘娘给我打洗脚水来着……”大姐恨不得从此不洗脚。
“皇后娘娘昨天做的饭晚了些,我还揪她耳朵骂她懒娘们……”二姐护住自己的耳朵。
“娘,谁是皇后娘娘啊?”五岁的幺妹摇着妇人问。
“就是昨天晚上抱你撒尿的那个!”
“五姐姐?五姐姐是皇后啊?为什么她从来就不告诉我们呢?”
“她要是知道,就该我们给她洗脚了!”
“那些兵要走了啊!”在门口窥望三哥着急地喊。
全家人安静了下来。
外面果然人声渐远。
“娘,要喊住他们不?”
那妇人心里也犹豫着急,手里紧紧掐着幺妹,直把幺妹掐得哇哇喊痛。
“娘,他们走远啦!”
“豁出去了!”妇人跳起来,“老娘穷了一辈子,生了这么多女儿,好不容易有一个攀上了富贵,就算出去被杀了,也要试一试!”
这妇人赤了脚,奔出门去,追到山坡边,运了运气,朝着正走远的士兵们大声喊了一嗓子:“苹烟——!军爷!你们是要找一个叫苹烟的吗?”
片刻后。这家人挤成一团,惊慌地看着围住他们的士兵。
“苹烟姑娘现在在哪里?”老骑将问。
“你们不是该叫她皇后嘛!”幺妹脱口而出。
妇人一把捂住小丫头的嘴,赔笑道:“不必,不必,免礼平身。”
老骑将想乐,向帝都的方向遥拱手道:“陛下找这位姑娘去做什么,我们做属下的不敢胡言。我们只负责将人带回天启都城。”
“那我们呢?我们也能一块儿去么?”二姐忍不住凑上前,又被妇人抓住头发一把拽了回来。
“这……陛下未曾吩咐。不过既是苹烟姑娘的家人,只要苹烟姑娘难舍,自然该一并接去。”
四姐哇一声哭出来:“娘,昨天我和皇后娘娘打架,揪她头发。你可千万叫五妹别把我丢下。”
老骑将有些不耐烦了:“请问人究竟在哪里?”
“上山砍柴去了……这就回来!这就回来!”
苹烟背着柴草吃力地往回走,正下山坡,突然听见村里喧哗。她抛了柴草奔到一棵大树边,向下一看,士兵们围住了自家草舍,正在与家人说着什么。
她心中慌乱,俯身藏在草间,只盼那些兵士早些走了,又怕他们动手伤害家人,一时心乱如麻。身子渐渐紧缩成一团,觉得手心冰冷。
但半个时辰过去,天色也渐黑,那些士兵还没有走的意思。而且,家人竟然走到村边来呼喊了。
“小五儿……不,皇后娘娘……你在哪儿啊?皇上派人来接你啦——”
苹烟心里如电光触动,不由落下泪来。
是他……他竟然还记得自己么?
她还记得当年与他在一起的最后时刻。
“这个天下曾经是我的,”那少年说,“而且以后也将是我的。这也不是谎言。”
“为什么?”苹烟望着少年却觉得如此陌生,“为什么你又决心去重新争夺天下?”
“因为从前,我以为我逃开了,一切都会过去。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逃走,只不过是让别人把本属于我的一切拿去毁坏践踏。我再也不会容忍他们这样做,我要打败所有曾想毁掉我、从我手中攫取一切的人。我心爱的女子,还有我的皇朝,所有我失去的一切,我都会夺回来。每一个企图抢夺走我心爱之物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他转过头,“以后我的一生也许都会在戎马征战中度过,我的身边只会有死亡与鲜血,苹烟,你不要再跟随我了。”
苹烟呆呆地站在那里。为什么他会是未平皇帝,为什么他不仅仅是初识时的那个游荡少年。那时他答应要带她去寻找一个没有战火的所在,可现在……他为了更多的事情,忘记了过去说过的话,正像他所说的,为了还一个债,又欠了更多的债,他这一辈子,终于要为偿还这些诺言而劳碌了。
“他有他心爱的一切,有他必须守护的一切。只是……那与我无关。”
苹烟流着泪,不知自己是在哭还在笑。手紧握着,看天空若隐若现的星辰。
“我以为我能把你忘记了,我的心已是死灰,现在,又何必让我活过来?让我再悲伤一次。”
夜幕已来临,苹烟还是没有回来。
“这是怎么了?平时里早该回来了啊!”妇人顿足,嗓子早喊哑了。
“娘,山上太黑,我找不到五妹啊。”三哥从山坡上滑下来,浑身都是树枝刮出的血痕。
“不会……不会偏这个时候,掉到山崖下头去了吧……”二姐呆呆地说,被妇人一巴掌打哭。
“既如此,我们在此休息一夜,继续等候吧。”老骑将摇摇头。
第二天,晨光已现。苹烟还是没有回来。
“要不要上山去找?”年轻校尉问。
老骑将叹了一声,摇摇头:“你觉得她为何不回来?”
“或许真是在山中迷路了吧。”
“她天天上山砍柴,怎可能迷路?若不回来,自是已听见我们呼喊,却不想回来了。”
“怎么还有这种人?皇上要召她入宫,却还不肯来?”
老骑将笑着:“你还太年轻,不知道世上福祸相倚的道理。只怕这女子,却比你看得清透。”他一扬马鞭,“我们走吧!”
妇人扑上来:“官爷!官爷!你们不带我们走了吗?我们一定把小五找回来的,我们这就去找!”
“她不肯去,难道我们把她绑回去不成?”
“这小五不懂事理,我定要狠狠训她!但你们莫丢下我们啊!当年那小子……不,那皇上,还在我们家住过,吃过我给他做的饭呢!”
老骑将问:“你们走了,那苹烟姑娘回来怎么办?”
“这……这……我们给她留话!她看见了,自然就会下山来找我们。她老娘和姐妹都进了宫,她怎么可能还不跟来?”
老骑将叹了一声:“你们倒真是好父母,好姐妹。走吧走吧!你们是皇亲国戚,我哪敢不带你们?这就请上路吧。”
苹烟就站在山坡上,注视一行人远去了。
都走了,终于一切都清静了。
风吹动竹林,喧哗如海。她就这么望着自己的家人乘车远去,眼泪在颊边慢慢地流,心却静如这落落空山。
“那天你要我离开你,我答应了。我既答应你的事,便不会反悔。”
她愿为他付出所有。而此刻,她付出的,是一生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