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未平 3
西都,西靖皇城。
穆如寒江看着大殿外走来的这个人。
他脸形瘦削,留着怪异的两撇长胡,袍子上尽是补丁,头发上全是油渍,拖着一口巨大的滚轮木箱。木轮都缺口了,一路噪声让人皱眉。
“木箱不可带入大殿!”门口卫士拦住。
+落-霞+读-书 👗-lu o xi a d u sh u . com- ·
“狗屁!你知道这里面装的什么?这里面是整个天下!”那怪人跳脚,把唾沫喷了卫士一脸。
卫士揪住他的衣领,掣出腰刀。穆如寒江喝一声:“不要管他了,让他进来。”
怪人费了吃奶的劲,满头大汗才把那箱子搬到门槛里,其中砸中自己脚数次。卫士偷笑就是不帮忙。无证之罪小说
然后他又一路巨响着把箱子拖到殿中,殿上文武都忍不住想掩耳。
“宇文慎谨参见陛下。”怪人唱个喏,却不跪拜。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小说
“我不曾称帝,只是殿下。”
“有我在,你很快将成为陛下了。”长安十二时辰小说
“听说你满街大喊,自称可以为我献上九州三陆?”
“是。”
“狂徒为何不跪?”一旁有将领忍不住斥责。
宇文慎谨把头一扭:“不跪,请赐座。”
穆如寒江摇头,“我的所有臣将都要行礼,你寸功未立,我不能为你破例。”
宇文慎谨转身就走。
卫士上前要拦,穆如寒江一挥手:“让他去吧。”
宇文慎谨又费了好半天把箱子搬出门,最后还把殿门重重一摔,穆如寒江哭笑不得。
旁边谋士廉茂道:“殿下,宇文慎谨是个狂徒,但万一真有本领,也不可落入他人之手。此人这一走,必投东端牧云笙,不如除之。”
穆如寒江摆手:“由他去。我的天下,岂会因为一人而倾覆。”
宇文慎谨来到中州,同样满街大喊:“出售天下一个,有意者出价。”
中州也有人知道宇文慎谨这个狂徒的,于是又把他带到牧云笙面前。
“狂生为何不跪!”卫士吼道。
宇文慎谨一扭头:“不跪,请赐座。”
牧云笙笑:“我所有的臣将都站着,我不能为你破例。”
他站起身,走下阶来,“不过,我可以也站着听先生的高见。”
宇文慎谨上下打量着走近来的牧云笙,好像是他在决定要不要录用此人一般,突然尖声说:“在东端牧云治下沿途,听市井草民高谈政事,提及陛下名讳,毫无恭谨,甚至直呼其名,而衙吏充耳不闻,在下极为惊异。”
牧云笙笑着问:“那么在西端穆如治下如何?”
宇文慎谨说:“在穆如治下,众人谈及穆如寒江,皆拱手敬畏,都目之为天下第一英雄,欲投军报效。踏火骑军威望极高,所到之处人人夹道欢迎,凡军士饮食行宿,皆免银钱。”
牧云笙问:“既如此,先生为何来我这里?”
宇文慎谨大笑说:“在西端我若敢言君王的不是,只怕被激愤民众当场乱棍打死。而我来东端,一路指摘弊端,言必提西端强于东端,闻者多含笑听之,官员还将我引荐来见陛下,故知此处才是良臣报效之所。”
未平帝于是问宇文慎谨:“请问清明之政,如何治理?”
宇文慎谨道:”不过十二字。”
“哪十二字。”
“垦农田,兴工坊,通商贸,行法度。”
牧云笙摇头:“都是虚浮之词。我且问你,贪官如何治?”
宇文慎谨道:“人为兽化,私心长存,是故我眼中所有官吏,俱为贪官。”
牧云笙问:“如此说来,世上岂不是无一官吏你肯相信?”
宇文慎谨道:“正是。自古以官治官,行监察,监察者与贪官勾结一气;用御史,御史也同流合污。故我不信官,只信法度。”
未平帝大笑:“法度也要人行。自古都立法度,却也一样因人而废,我却要看你能行何法制。”
宇文慎谨道:“我不信良心道德、示心明誓,只信堂上宝剑、案前权印。世间贪腐横行,只因吏权过大,同样罪行,可轻可重,可杀可免,如此自然贿赂不绝。若百姓也能行律,也能判案,也能治国,也能审官,又何如?”
牧云笙摇头道:“这却是闻所未闻。”
宇文慎谨打开那大木箱,里面竟全是纸卷。他拿出一卷深躬举起:“我观世间炎凉,十年苦思,编有律法一部,数千万言。请陛下用我变法,我愿肝脑涂地,换大端万世太平。”
牧云笙取过,展开看了许久。点点头:“好。”
“谢陛下与我大理寺卿之位!”宇文慎谨扑通跪下。
“不,先给你个县你去试试。”
宇文慎谨于是来到中州松风县,得未平皇帝的特许自定县中律令,将原《大端律》三百十一五条增至一千七百一十条,每条又多附详解。从征兵调粮到妯娌分家,事无巨细,一一规定处置方法,官员照律施行即可。《大端新律》厚厚数十本,要求所有官吏熟诵于心,常有考试,若错背一条,扣罚薪俸。举县官员叫苦不迭。
有乡民王老吉与邻争地,投状官府。王老吉事先请读书人查过大端律典,认为必胜,但县尉竟当堂判为其邻得地。王老吉怒起:“你怎不按律判?”说着就要去翻案上律典。原来《大端新律》规定:官员必须把《新律》摆在案前,若是受审者认为官员错判,可当堂要求翻查。
县尉怒了,命把王老吉打了二十大板,此举又与《大端新律》上所言不符——新律中有云:若仅为言语之过,不可以肉刑罚之。又因新律中规定,刑曹为县尉第一候补,县尉所有拘审,刑曹必须在旁参与;倘若见错不参,被他人举发,先罚刑曹。这刑曹一看这可不能怪我了,下堂就找了证人,上书参劾。于是此县尉成为新律实施后被罢免第一人。
松风县本来颇为穷乱,乡民天天斗殴闹事,这边压下,那边又起。宇文慎谨命豪强把地租给流民,命人将新律宣读给不识字者听,每村设一流外文职,专门负责帮人按律打官司。于是后来村民都学刁了,以前什么事都要动拳头,现在什么事都要打官司。县衙挤满了忙不过来,于是宇文慎谨就在每村都设一堂,教授村民按律判决。若有发现律法疏漏不公之处,当夜修补,第二天就将修改处告谕全县。
宇文慎谨治理松风县半年,民风大变,声誉极高。于是牧云笙下令,将宇文慎谨调任御史中丞,新律试行于中州。
新律一行,因为规定凡告倒官者,平民可得重赏,有功名者可替其位,一时间各地参奏官员的本子铺天盖地,真假难辨。其中一半是大家上本互参,另一半是参劾同一个人的,那就是一步登天的宇文慎谨。诸如他在西端期间去向穆如寒江献策煽动东端民众谋反、到了东端之后头一件事先去逛了天启城风月坊中最大的青楼,这类的事全部被人揭了出来。
牧云笙拿着《大端新律》一查:投诚者原为敌国效力之事,免罪。非官员出入公开经营的娱乐场所,不究。原来这位编法典时早就算计好了。
未平帝牧云笙每天上朝,都有好几车官员互相揭发的奏章运来,哗啦啦往大殿上一倒,堆得官员们都没处站脚。牧云笙天天看各地报上来的官员八卦,自己看不过来就发给百官看,百官看不过来就发给内侍和宫女看。于是后世狗仔队都尊宇文慎谨为祖师爷。
汤承恩是端朝三朝元老,从未平帝爷爷毅帝的时代就为官了。他愤怒地上本痛斥宇文慎谨是西端派来的“匪谍”,乱施法令,目的就是要搞垮东端。要按照他的作法,天下没有一个官是干净的,人人自危,谁还敢当官,谁还敢管事?
未平帝把这个帖子也转发百官,宇文慎谨当晚就回帖说我这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天下找不到愿当官的人。不信你把官位让出来,我第二天就找一千个愿顶你这个位置的,其中必有一百个比你强。
汤承恩气得半死,第二天在朝上痛骂宇文慎谨,挥着拐杖要打死他。百官分成两派互殴,打得满地都是牙。未平帝也不生气,谁也不罚,下令以后想上朝打架的自带枕头,可以互掷,不准用牙咬。
这事传到西端,被引为笑谈。虎贲卫将军郎士效对穆如寒江说:“牧云笙果然是昏庸之辈,哪里有这样治国的,现在东端官员一片混乱,正是我们出兵的机会。”
谏议大夫廉茂却说:“不可。现在东端变法之初,看似混乱,却只是因为之前无人治理,官员昏愦无能,宇文慎谨一到,好似狼惊羊群,所有的羊都拼命跑起来了,面上乱作一团,实则睡者已醒,我们已经失去时机。当初宇文慎谨来献国策,我们以为他不过是个狂徒,现在看来是错了。何况东端变法只在文政,军队仍然严整,孤松直也是当世名将。有这两人在,我们并无取胜的把握。”
郎士效说:“东端州郡多于西端,若如你所言宇文慎谨是个良臣,此时无机会,等他日后变法完成,岂不是更无机会?”
穆如寒江只是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