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诗人嫉妒了 · 2
仿佛一切都在表明雅罗米尔对于新事物的巨大欲·望(新事物的宗教)只不过是一个童男对尚未经历、难以想象的性交的巨大欲·望,是投射于抽象之中的性交的欲·望;他第一次上了红发姑娘的身体之岸,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那就是他终于明白绝对的现代意味着什么;绝对的现代就是躺在红发姑娘的身体之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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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那么幸福,充满了激情,所以他想念诗给她听;他想到了所有牢记在心的诗歌(他自己的或是别人的),但是他明白(虽然不无惊愕)任何一首都不会讨红发姑娘的喜欢,他觉得,诗歌要想绝对现代,就必须是红发姑娘,这个属于人民大众的姑娘能够理解和欣赏的。
就像是突然之间灵光一现:实际上,为什么要扼住自己的歌喉呢?为什么要为了革命抛弃诗歌呢?现在他已经上了真实生活的彼岸(所谓的真实,在他看来就是与人民大众联系在一起所产生的那种密度,肉体之爱和革命口号),他只需全心投入这份生活、成为这份生活的小提琴。
他觉得脑子里都是诗歌,并且试图写出一首红发姑娘能喜欢的诗。可这不简单;一直到此时为止他写的都是无韵诗,于是他现在写常规性的诗句倒碰到了技术困难,因为可以肯定的是,红发姑娘一定认为只有押了韵才能算是诗。再说,取得胜利的革命也是这样认为的,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在那个时期,没有发表过一首所谓的自由诗;完全现代的诗歌被抛弃了,它成了腐朽的资产阶级的成果,而自由诗歌是诗歌腐朽的最明显的表征。
胜利的革命对于韵律的偏爱,是否只是一种偶然的迷恋呢?或许不能这样说。韵和律具有一种神奇的权力:无定形的世界被包裹在一首韵律齐全的诗里,突然之间就变得清澈、有规律可循、明晰而美丽。如果在一首诗里,mort(死亡)一词正处在恰当的位置,和前面的cor一词正好押韵,死亡这个词就成了这个秩序世界里富有旋律的因素。即便诗歌的主题是抗议死亡的,死亡也自然而然得到辩护,至少可以作为美丽的抗议的主题而存在。尸骨、玫瑰、棺材、伤口,诗里的这一切都变成了芭蕾舞,诗人和读者就是这出芭蕾的舞者。舞者当然不能不赞成这出舞蹈。通过诗歌,诗人表达了他与生命的一致,而韵与律是表达这份一致的最为粗暴的方式。而刚刚才取得胜利的革命不正需要这么一种对新秩序的粗暴的肯定,因此也就需要韵律齐备的诗歌吗?
“和我一起发狂!”维杰斯拉夫·奈兹瓦尔冲他的读者叫道。还有波德莱尔:“应当永远沉醉……酒、诗歌或是美德,随你们的便……”抒情就是一种沉醉,人总是为了更好地和这个世界搅和在一起而沉醉。革命不需要研究和观察,它需要我们和它结为一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它是抒情的,并且必须是抒情的。
显然,革命的诗歌和雅罗米尔以往所写的诗歌完全不同;他陶醉地看着他那个自我的平和的遭遇和美丽的偏离;但是现在,他倒空了他的灵魂,就像是腾出仓库让位给世界上最喧闹的军乐队一样;他用只有他一人理解的少数人的美换取了所有人都能理解的大多数人的美。
他想为现代艺术(带着叛教的骄傲)所不屑的旧的审美平反昭雪:夕阳西下,玫瑰,草坪上的露珠,星星,黄昏,远处传来的旋律,妈妈和乡愁;啊,贴近而易解,这个世界多美啊!雅罗米尔又回去了,惊讶不已却充满激情,就像一个神童在多年以后又回到了他曾经抛弃的家园。
啊,简单,彻底的简单,仿佛流行歌曲一样简单,像童年的儿歌,像小溪,像瘦小的红发姑娘!
回到永恒之美的源头,爱上远方、银色、彩虹、爱这样的词,还有啊!这个遭受如此诋毁的词!
雅罗米尔对某些动词非常着迷:最重要的是表达简单的向前动作的词:跑,去,尤其是航行和飞翔。在一首他为纪念列宁诞辰而写的诗里,他将一截苹果树的树枝扔进水中(他很喜欢这样的手势,因为他觉得这就和人民群众以前将花环投入水中的古老习俗联系在了一起),好让流水将树枝带往列宁的国家;其实没有一条河流是从波希米亚流向俄国的,但诗歌是个魔幻的场所,连河流都可以改变流程。在一首诗中他写道:世界总有一天会自由,一如飘溢满山遍野的山榉树间的松树香味。在另一首诗中,他谈到了茉莉花的香味,如此强烈,简直成了空气中无形的薄纱;他想象着自己登上了这香味的天桥,走了很远很远,一直到马赛,在那里,工人(就像《红色权力报》中写的那样)正在罢工,他要和那里的工人成为同志和兄弟。
这正是为什么,最富诗意的移动工具,翅膀,在他的诗中出现了数不清的次数:一首诗中所谈到的夜晚充满翅膀静静的扑腾声;欲·望,忧伤,甚至是仇恨,当然还有时间,所有的一切都有翅膀。
这些词语中隐藏着无尽的拥抱的欲·望,就好像席勒所描写的那样:大家拥抱吧,千万人民,把吻送给全世界!无尽的拥抱不仅包括空间,也包括时间;穿越的目的不仅是为了到达工人正在罢工的马赛,而且是为了到达未来,这个远方的奇迹般的小岛。
以前,对于雅罗米尔而言,未来是特别神秘的;所有的未知都藏于其中;这就是他对未来既好奇又害怕的原因;未来是肯定的反义词,是自我的反义词(因此,在担惊受怕的时候,雅罗米尔梦想着老年人的那种爱情,因为他们没有未来)。但是革命给了未来完全相反的意义:未来不再神秘;革命者非常清楚那将是怎么回事;他可以通过小册子、书、讲座以及政治宣传演讲知道未来是什么,它不再让人感到害怕,相反,它为此刻的犹豫提供了一种肯定;这就是为什么革命者往往躲在它的怀里,就好像孩子躲在妈妈身边一样。
雅罗米尔写了一首关于坚定的共产党员的诗,夜深时分,共产党员在委员会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就在令人深思的会议刚结束,黎明即将来临的时刻(一个斗争着的共产党员的形象只能通过开会来表现);窗下叮叮当当的电车声在他的梦里成了钟鸣声,全世界的钟声都响了,在宣告战争终于结束,整个地球都属于劳动者所有。他知道神奇的跳跃将他带到未来;他在某个乡村,一个女人开着拖拉机向他驶来(在所有的招贴画上,未来的女人总是在拖拉机上的),她认出他,却发现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他被工作完全压垮了,这个男人牺牲自己正是为了她能够幸福地耕地(而且是边唱歌边耕地)。她跳下拖拉机,对他说欢迎他的到来,她说:“你在这里就是到了自己家,这里就是你的世界……”她还想补偿他(上帝啊,这样一个年轻女人怎么样才能补偿一个被使命压垮的老战士呢?);正在此时电车喇叭开始在大街上轰鸣,而在委员会办公室狭窄的沙发上休息的男人醒了……
他已经写了不少新诗歌,但他都不满意;因为直到现在,只有他和妈妈读过这些诗歌。他把所有新诗歌都寄给了《红色权力报》编辑部,而且他每天早晨都买《红色权力报》;终于有一天,他在第三版的右上角看见了他的五首四行诗,诗的下方用黑体字印着他的名字。就在这天,他把《红色权力报》放在红发姑娘的手里,让她把报纸珍藏好;姑娘翻来覆去看了很久也没有发现报纸有什么特别之处(习惯上她从来不看诗歌,因此也就不会看诗歌下方的名字),最后雅罗米尔只好将诗指给她看。她说:
“我不知道你是诗人,”她崇拜地看着他。
雅罗米尔告诉她,他写诗的历史已经很长,他还拿出了其他诗歌的手稿。
红发姑娘读了诗,雅罗米尔告诉她就在不久以前他停止了写诗,可是认识她以后他重新开始写诗了,他遇到她就像遇到了诗歌女神。
“真的吗?”姑娘问道,当雅罗米尔作出肯定的回答时,她将他抱在怀里,吻他。
“最奇妙的地方在于,”雅罗米尔继续道,“你不仅仅是我现在写的这些诗的女王,而且还是我以前写的那些诗的女王。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我以前写的诗焕发出新的生命,变成了女人。”
他贪婪地望着她那张好奇而怀疑的面孔,开始和她说,几年以前他曾经写过一首很长的散文诗,是一个传奇故事,关于一个叫克萨维尔的年轻人的。写?不完全是这样。更确切地说他那时是在想象克萨维尔的奇遇,他希望有一天能真的写下来。
克萨维尔和其他人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睡眠就是他的生活;克萨维尔沉睡、做梦;他在一个梦中沉睡,接着他会做下一个梦,于是他重新在另一个梦中沉睡,然后再做一个梦;从后面的梦醒来他又回到以前的梦里;他就这样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于是相继体验许多不同的人生;他居住在不同的人生中,从一个跳到另一个。像克萨维尔那样生活不是很奇妙吗?不会被囚禁于一种单调的人生中?当然,肯定还是要死的,但却能有多种不同的人生?
“是啊,那会很好……”红发姑娘说。
雅罗米尔还对她说那天他在商店里看到她,就被她迷住了,这正是克萨维尔最钟爱的所在:一个脆弱的女人,红发,脸上很多雀斑……
“我很丑!”红发姑娘说。
“不!我喜欢你脸上的雀斑,还有你的红头发!我喜欢这些是因为它们可以代表我的内心,我的祖国,我古老的梦想!”
红发姑娘吻着雅罗米尔的唇,雅罗米尔又继续道:“你想想看,这个故事可以这样开始:克萨维尔喜欢在小镇烟雾腾腾的街道上散步;他走过一扇地下室的窗户,停下来,他在想也许这扇窗户后面住着一个美丽的女人。有一天,这窗里的灯光亮了,他看见里面有一个温柔、弱小的红发姑娘。他无法抗拒,打开已经透了一条缝的窗户,跳了进去。”
“但是你却跑了!”红发姑娘笑道。
“是的,我是跑开了,”雅罗米尔表示同意,“因为我害怕做相同的梦!你知道突然处在以前梦到过的情景里是怎样一种感觉吗?非常可怕,于是只想逃跑!”
“是的,”红发姑娘幸福地点点头。
“接下去说,为了见到那个女人,克萨维尔跳进窗户里,但是女人的丈夫回来了,克萨维尔把他关进了榉木衣橱。丈夫到现在为止还被关在里面,变成了一具骷髅。克萨维尔把女人带到远方,就像我一样,我会带你走的。”
“你是我的克萨维尔,”红发姑娘充满感激地在雅罗米尔耳边喃喃道,她临时发明了很多克萨维尔的变音,成了克萨萨,克萨维奥,克萨宝贝,她用这些昵称呼唤着他,并且一直在吻他,吻了很长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