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 二 · 2
然而,今天早晨一起床,他突然萌生这个念头:说到底,他终究不知道这情况会延续多久,于是决定离开。由于他是被推荐来的(干他这行的有种种便利),因此,他够得上省政府办公室主任,对主任说他和奥兰没有关系,他留在这儿也不是个事,他来到此地也纯属偶然,理应准许他离开,哪怕一旦出去,要他接受隔离检疫。主任对他说完全理解,但是谁也不能破例,还得等着瞧,但是总体来说,形势很严峻,现在什么也决定不了。
“可是,不管怎么着,”朗贝尔争辩道,“我不是本城居民,是外乡人啊。”
“当然了,不过,说来说去,我们还得盼望瘟疫不要久拖下去。”
最后,主任还试图劝慰朗贝尔,让他也要注意到,他在奥兰能发现一篇有趣报道的题材,如果全面考虑,任何变故都有好的一面。说到这里,朗贝尔耸了耸肩膀。这时,他们走到了市中心。
“这实在愚蠢,大夫,您能理解。我不是为了写报道才生在世上的。我生在这世上,也许是为了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难道这不合情合理吗?”
里厄则说不管怎样,这听起来倒合乎情理。
在市中心的林荫大道上,已不见往常那样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寥寥几个行人,匆匆忙忙走向远处的住所。谁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里厄心想,这是当天朗斯多克情报所发布通告的结果。过了一天一夜,我们的同胞就能重新燃起希望。可是当天,这些数字在头脑里还是太清晰了。
“这是因为,”朗贝尔又突兀地说道,“她和我相识不久,而我们又情投意合。”
里厄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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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我打扰您了,”朗贝尔又说道,“我只是想问问您,能否给我开一份证明,确诊我没有感染上这种可恶的病症。我认为这也许能帮上我的忙。”
里厄点了点头,他接住跌向他两腿间的一个小男孩,轻轻扶他站稳。二人接着往前走,到了阅兵场。一圈榕树和棕榈树,垂下的树枝纹丝不动,挂满了灰尘,一片暗灰色;围在中央的一尊共和国雕像,也灰头土脸,脏兮兮的。二人在雕像下站住。里厄一只接着一只地跺着脚,要震掉蒙在鞋面上的一层白灰。他瞧了瞧朗贝尔,只见记者戴的毡帽略微滑向脑后,扎着领带的衬衣扣子都解开了,脸上的胡子没有刮干净,一副执拗而赌气的神情。
“您要相信,您的心情我理解,”里厄最后说道,“不过,您讲的理由没有什么说服力。我不能给您开这份证明,因为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您是否感染了这种病症,还因为,即使您还没有感染上,我也无法证明您出了我的诊所,直到您走进省政府这段时间,就不会受到感染。况且,即使……”
“况且,即使?”朗贝尔问道。
“况且,即使我给您开了这份证明,您也未必用得上。”
“为什么?”
“就因为在这座城市里,像您这种情况的有数千人,然而,不可能都放他们出城。”“如果他们本身没有感染上鼠疫呢?”“这种理由不充分。我知道,这场变故很荒谬,但是涉及我们所有人。那就得既来之,则安之。”“可我又不是这儿的人!”“唉,从现在开始,您同大家一样,就是这里的人了。”对方不免恼火了,说道:“这是个人道的问题,我敢向您发誓。也许您还体会不了,两个情投意合的人就这样分离意味着什么。”
里厄没有立即应声。继而,他说自认为体会到了。他竭尽全力渴望朗贝尔同他的妻子团圆,渴望天下有情人都能相聚,但是,还有政令和法律,还有鼠疫,他的职责所在。要做他应做的事情。
“不对,”朗贝尔痛楚地说道,“您理解不了。您满口大道理,是在抽象概念中打圈子。”
大夫抬起双眼,望着共和国雕像,说他并不知道自己讲的是不是大道理,但他讲的是明显的事实,这两者不见得非是一码事。记者正了正他的领带说:
“这么说,我就得另做打算了吧?瞧着吧,”他带着一种挑战的口吻又说道,“我一定得离开这座城市。”大夫说他仍能理解,但是这就与他无关了。“哎!这事同您有关系,”朗贝尔突然嚷起来。“我来找您,就因为在这些决策中,您起了很大作用。于是我就想到,您促成的决定,至少您可以破一次例吧。可是您什么也听不进去。您不考虑任何人。您根本就不管相离的人。”
里厄承认,在一定意义上,的确如此,当时他不愿意考虑这些。“嗯!我明白了,”朗贝尔说道,“您要说公共服务了。然而,公共利益是由个人幸福构成的。”
“好了,”大夫仿佛思想溜了号,回过神来说道,“见仁见智,不必判断孰是孰非。真的,您不该发火。假如您能摆脱这种困境,我会由衷地感到高兴。只是有些事情,职责不允许我去做。”
对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不该发火。我这样也耽误了您好多时间。”
里厄请他不要记恨,今后会把活动的情况告诉他。肯定在某一方面,他们能够走到一起。突然间,朗贝尔显得困惑了。
“这一点我相信,”他沉吟一下,又说道,“我相信都是不由自主的,也不管您对我说的这些话。”
他迟疑了一下说:
“不过,我不能赞同您的做法。”
他往前额拉了拉毡帽,快步走开了。里厄看着他走进让·塔鲁所住的旅馆。
望了一会儿,大夫摇了摇头。这个记者这么急切地追求幸福,自有他的道理。然而,朗贝尔指责他,有他的道理吗?“在抽象概念中打圈子。”在他的医院里,鼠疫的胃口倍增,平均每星期要夺走五百人的生命,而他在医院里度过的这些日子,难道真是抽象概念吗?固然,在灾难中,确实有抽象和不现实的成分。可是,当抽象概念开始要你命的时候,势必就得认真对付这种抽象概念了。而里厄仅仅知道,这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譬如说,他负责的这所附属医院(这种医院已有三所),领导起来就不容易。诊室对面的一间屋,他已改成患者接收室。室内挖了一个盛满消毒水的池子,池子正中用砖砌起来一座小平台。患者先抬到平台上,全身迅速脱光,衣服全投进池子里。患者全身洗净擦干,换上医院的粗布衬衫,再送到里厄的诊室治疗,然后才住进病房。一所学校的防雨操场也不得不利用起来,总共能容纳五百张病床,现在几乎住满了。每天上午,里厄亲自主持接纳病人入院,给病人接种疫苗,切除腹股沟淋巴结肿块,再核实一遍入院病人的统计数字,下午再回来诊治患者。直到晚上,他才能出诊,回到家中已是深夜了。昨天夜里,母亲将儿媳的电报交给里厄时,她发现做大夫的儿子双手发抖。
“是的,”里厄说道,“不过,坚持下去,我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里厄身体健壮,能吃苦耐劳。其实,他还没有感到疲倦。不过,有些头痛的事,例如出诊,就变得让他难以忍受了。确诊疫病发烧,就意味着必须尽快移走病人。于是,确实就开始了抽象的难题,因为患者家属知道,只有等痊愈或者死掉,才能再见面了。“行行好吧,大夫!”洛雷太太央求道!她就是塔鲁下榻的那家旅馆的清扫女工的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有怜悯之心。可是,这样对任何人都没有益处。必须打电话。很快就传来救护车的铃声。起初,邻居们还打开窗户瞧一瞧。后来,他们就急急忙忙关上窗户了。于是,就开始了抗争,哭天抹泪,劝说,总之进入抽象环节。这些人家因高烧和焦虑而成为火药库,上演了一幕幕疯狂的场面。最终病人还是被拉走。里厄这才可以离去。
最初几次,里厄只是打电话通知,不等救护车开到,就奔向别的病人家。可是大夫一走,家人就关上房门,他们宁肯同鼠疫相厮守,也不愿和患病的亲人分离,因为他们现已知道分离的结果是什么了。喊叫,勒令,警察介入,接着动用武力,破门掳走病人。在头几个星期里,里厄只好留下来,一直等到救护车开到。后来,每位医生出诊时,就由一名志愿督察陪同,里厄就得以从一个患者家庭赶到另一个患者家庭。但是,最初那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像今天晚上这样,他走进洛雷太太的家门,只见小套间装饰着扇子和假花。患者的母亲接待他,强颜一笑对他说道:
“但愿不是大家谈论的那种高烧。”
里厄掀起被子和衬衫,默默观察病人腹部和大腿上的红斑。那是肿大的淋巴结。母亲看着两腿之间的情景,不由得惊叫起来。天天晚上如此,母亲面对子女腹部呈现的所有致命的症状,无不失魂落魄,大声呼号;天天晚上如此,多少手臂揪住里厄的胳膊,徒费多少唇舌,接连许诺,接连哭泣;天天晚上如此,救护车的叮当铃声引起歇斯底里的发作,而这种发作跟所有痛苦一样,全都于事无补。天天晚上总这样千篇一律,经过这段长时间的出诊之后,里厄也不抱任何期望了,只能面对长系列无休无止更新的相同场景。不错,鼠疫,作为抽象概念,实在单调得很。发生变化的也许只有一件事物,那就是里厄本身。那天傍晚,在共和国雕像脚下,里厄就有了这种感觉,他一直望着朗贝尔走进去的旅馆的正门,心里仅仅意识到艰难的冷漠开始充塞他的头脑。
在这过劳的几星期之后,在这全城人拥上街头兜圈子的所有暮晚之后,里厄方始憬悟,他无须再抵御怜悯之心了。当怜悯成为无用之物时,大家就都鄙弃了。大夫在这些疲惫不堪的日子,在这颗慢慢封闭的心灵的感受中,找到了唯一的安慰。他知道自己的任务会因此而轻松些。这就是为什么他很欣慰。母亲等到深夜两点才见他回家,里厄用茫然的目光注视着她,她心里不禁难过,而她叹息的,恰恰是里厄当时可能收到的唯一宽慰。要同抽象概念做斗争,就必须有几分相像的样子。但是,这怎么可能触动朗贝尔呢?对朗贝尔而言,抽象概念就是一切与他的幸福相对立的东西。里厄也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位记者并没有错。但是他同样知道,抽象概念有时比幸福更为强势,在这种时候,也仅仅在这种时候,就一定得予以重视。这正是要在朗贝尔身上所发生的情况,后来朗贝尔也向他交了心,他才得以了解详情。里厄就是这样,在一个新的层面上,关注着每个人的幸福与鼠疫的抽象概念之间沉闷的斗争,而正是这种斗争,在这个漫长的时期,构成了我们城市的全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