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 三
不过,这些人视为抽象概念,另一些人则看作真实情况。鼠疫流行的头一个月,到了月底,由于疫情明显反弹,又由于帕纳卢神父做了一次情绪激昂的讲道,形势的确阴云密布了。帕纳卢神父,就是救助过刚患病的门房米歇尔老头的那位耶稣会会士,他以经常在奥兰地理学会的简报上撰文而闻名,又是学会里碑铭复原工作的权威。他还以现代个人主义为题,做了一系列讲座,因而比一位专家拥有更广泛的听众。他在讲座中热忱捍卫天主教的一种严格教义:这种教义既远离现代的放纵生活,也远离旧时代流行了几个世纪的愚昧主义。他面对听众的时候,总是无所顾忌,讲出严酷的事实。因此,他也声名远扬。
且说这个月的月底,本市教会当局决定,要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同鼠疫斗争,组织一星期的集体祈祷。这种公众的宗教活动,最后于星期天奉行一场隆重的弥撒来收尾,以祈求曾感染上鼠疫的圣徒圣罗克 [12] 来保佑。帕纳卢神父应邀在活动期间布道。他对奥古斯丁和非洲教会的研究独具匠心,在修会中占有特殊地位。这半个月以来,帕纳卢神父不得不撂下自己的研究工作。他天性热情洋溢,毅然决然地接受了这一使命。早在这场布道之前,城里就议论开了,而在这个时期的历史中,他的布道也以其特有的方式,标志了一个重要日期。
[12] 圣罗克(SaintRoch,约1295—约1327),是一位天主教圣徒,生于法国南部城市蒙彼利埃,据传他在前往罗马朝圣途中,治好了鼠疫患者。后感染上疫病,便独自待在森林里,一位天使来给他治疗,一条狗给他送面包,终于痊愈。十五世纪产生许多圣罗克善会,显示对他的崇拜。
许多人参加了祈祷周,这并不表明奥兰的居民平时都格外虔诚。譬如说,星期天上午,海水浴就同弥撒进行激烈的竞争。这同样也不表明他们受到神明启迪,突然皈依了宗教。须知一方面,既封城又封港,不可能再去海滩游泳了;另一方面,他们的思想,正处于一种极其特殊的状态:他们从内心深处不肯接受这种打击他们的突发事件,但同时又明显感到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许多人还一直抱有希望,瘟疫会很快停止,他们和家人能幸免于难。因此,他们还感觉不到必须如何如何。在他们看来,鼠疫纯粹是个不速之客,既然来了,总有一天要走的。他们害怕归害怕,但是并不绝望:时候还没有到,他们不该把鼠疫视为他们的生活方式,还没有忘记鼠疫之前他们所能过的日子。总而言之,他们还在期盼。他们对待宗教也像对待其他许多问题一样,鼠疫赋予他们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既不冷漠,也无激情,可以用“客观”一词来界定。参加祈祷的人,大多数都认可一名信徒在里厄大夫面前讲的话:“不管怎么说,这也不可能有什么害处。”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就连塔鲁本人也在笔记中记下,在类似的情况下,中国人就敲锣打鼓送瘟神,然后他也指出,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事实上,鼓声是否比预防措施更有效。接着,他仅仅补充这样一句:必须弄清楚是否存在瘟神,这个问题才能迎刃而解,而我们在这方面无知,有多少见解也都是无稽之谈。
不管怎样,在祈祷周期间,本市大教堂信众几乎总是座无虚席。起初几天,许多居民还停留在大教堂门廊前的棕榈园和石榴园里,聆听一直涌上街头的祝圣和祈祷的声浪。逐渐有人带了头,外面的听众才决定进去,怯怯的声音掺进了全场应答轮唱的颂歌中。而这个星期天,大批民众蜂拥而入,大教堂正殿满了,都排到了门前的台阶和广场上。前一天就开始乌云满天,雨下得很大,站在外面的人都撑开了雨伞。帕纳卢神父登上讲坛的时候,教堂里飘散着焚香和湿衣服的气味。
帕纳卢神父中等身材,但是很敦实。他两只大手抓住木栏,俯依在讲坛前沿,只能看到他那厚实的黑色形体,顶着满面红光的脸颊,戴着一副钢丝边眼镜。他的嗓音洪亮,充满激情,能传出去很远,一上来就抛出一句激烈的话,铿锵有力地抨击全体听众:“弟兄们,你们在受苦受难。弟兄们,你们这是咎由自取。”全场一阵骚动,一直波及广场上的人。
他接下来说的话,从逻辑上看,似乎同他这句悲愤的开场白并无紧密关系。可是他的演说越往下听,我们的同胞才越明白,神父演说的方法巧妙,仿佛猛然一击,和盘托出他这场讲道的主题。果然,帕纳卢抛出了这句话,紧接着就引述《出埃及记》中有关埃及发生鼠疫的段落,并且说道:“这种灾难在历史上头一次出现,就是要打击上帝的敌人。法老违抗天意,于是鼠疫就迫使他屈膝。有史以来,上帝降以灾难,让那些狂妄者和盲目者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外面的雨更狂了,在急雨噼啪敲窗的声音而突显的绝对肃静中,神父讲出最后这句话,声音极其响亮,有几名听众略微犹豫一下,便不由自主地滑下座椅,跪到跪凳上。其他一些人以为应当效仿,结果陆陆续续,不大工夫全场听众都跪下了,寂静中只听见几张椅子的吱嘎声响。这时,帕纳卢神父又挺起身子,深吸一口气,调门越来越高,继续说道:“如果说今天,鼠疫降临到你们头上,就是因为反思的时刻到了。义人自不必恐惧,而恶人却理应颤抖。世界好似无比巨大的麦场,灾难如同连枷,无情地击打人类这片麦子,直到麦粒脱离麦秸。麦秸要多于麦粒,被召去的人也要多于上帝的选民,而这场灾难并不是上帝的初衷。这个世界同邪恶妥协时间太久了,这个世界依赖上天的宽容时间也太久了。只要痛悔一下,就可以为所欲为。要表示痛悔,人人都觉得游刃有余。时候一到,肯定就会有悔恨的感觉。不过,在那之前,最简便的做法就是放任自流,余下的事就交由仁慈的上帝去处理了。要知道,这种状况不能持续下去了。上帝那张慈悲的面孔,太久太久俯视这座城市的居民,等得厌倦了,他那永恒的希望化为失望,已经移开了目光。我们失去了上帝的光明,就这样长期陷入鼠疫的黑暗啦!”
大堂里有人像急躁的马那样,打了一声鼻息。神父停顿了一下,放低声调接着说道:“《圣徒传》 [13] 上能看到这样一段话:在亨伯特国王 [14]统治伦巴第 [15] 的时期,意大利遭受鼠疫的大浩劫,幸免于难者少得可怜,仅仅够埋葬死者了。鼠疫肆虐最凶的地方,当属罗马和帕维亚。一个善良的天使显形了,他命令恶神手持狩猎的长矛,去敲击各家各户,每家挨几下敲击,就要抬出多少死人。”
[13] 《圣徒传》,意大利圣徒传记作家雅克·德·沃拉金(Jacques de Voragine,约1228—1298)的著作。
[14] 即亨伯特一世(Humbert,?—约1048),意大利萨伏伊伯爵,萨伏伊王室的创立者。
[15] 伦巴第,意大利北部地区,当时的首府为帕维亚。
帕纳卢说到此处,伸出两只短粗的手臂,指着教堂前广场的方向,仿佛让人透过摇曳的雨幕看什么东西,他用力朗声说道:“弟兄们,如今在我们街道上奔跑的,是同样的死亡的追猎。你们瞧啊,这个鼠疫的瘟神,他像撒旦那样漂亮,像疫病本身那样闪光,就停在你们的屋顶上方,右手执红色猎矛,抬起有他的头那么高,左手指着你们哪家的房舍。此时此刻,他的手指也许正指向您家的房门,长矛击打着房门的木板;此时此刻,鼠疫瘟神走进您的家,坐到您的房间里,等待您回去。瘟神守在那里,耐心等待,十分专注,就像人世的秩序那样胸有成竹。他那只手要朝你们伸去,世间任何力量,即使人类的科学,你们要记清,即使人类的科学也无济于事,无法使你们免遭打击。你们将在血淋淋的痛苦的打麦场上,被打得血肉横飞,最终连同麦秸一起被抛弃。”
神父讲到此处,越发展现这场灾难的悲惨景象。他又提起那根在城池上空盘旋的长矛,随意打击,落下又起来时血淋淋的,总之将鲜血和痛苦散布开来,“以便播种,准备收获真理”。
这一和谐复合长句讲完之后,帕纳卢神父停了一下,他的头发披散在前额上,浑身颤抖,而双手又将这颤动传给讲台。接着,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但以责备的口吻说道:“是的,反思的时刻到了。你们原以为,只要星期天来拜拜天主就够了,其余的日子就可以任性妄为了。你们还曾想,随便跪拜跪拜,就足以救赎你们罪恶的放肆行为。然而,上帝可不是这样不冷不热的。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不足以赢得上帝的无限慈爱。他希望看到你们的时间更长些,这才是他爱你们的方式,老实说,这也是唯一爱的方式。这就是为什么,上帝等你们不来,实在厌倦了,就让灾难来光顾你们,正如有史以来,灾难光顾了所有罪恶深重的城市那样。现在你们懂得了什么是罪孽,正如古代该隐 [16] 及其儿子们、大洪水之前的人们、所多玛和蛾摩拉 [17] 两城的居民、法老和约伯,以及所有受到天谴的人,无不懂得了什么是罪孽。自从封城的那一天起,你们就跟灾难一起被关在城墙之内,你们也就跟所有上述那些人一样,换了一副新眼光看待人和事物了。现在,你们终于懂得了,必须归到根本上来。”
[16] 该隐(Cain),《圣经·旧约》中的人物,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他出于嫉妒,害死弟弟亚伯。耶和华因此将他赶出伊甸园,并诅咒他的子孙。
👻 落·霞^读·书-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17] 据《圣经·旧约》记载,约旦河谷地的两座古城,所多玛和蛾摩拉因民风淫乱,被天火焚毁。
这时,一股潮湿的风潜入了大堂,大蜡烛的火焰随风摆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蜡烛黑烟、咳嗽和喷嚏的浓烈气味,直朝帕纳卢神父的面门升腾。神父讲道巧发奇中,备受听众赞赏,他又以平静的声调说道:“你们当中许多人,我也知道,心里正在琢磨我这样讲是何用意。我就是想要你们认识真实情况,要你们尽管听了我讲的这番话,也会感到庆幸。进行劝导,伸出友爱之手,靠这种办法督促你们向善已经过时了。今天,真实情况就是一道命令。而救赎之路,现在就由红色长矛向你们指明,并且推动你们上路。我的弟兄们,上帝的仁慈最终就表现在这方面,即赋予一切事物以两面:善与恶,愤怒与怜悯,鼠疫与救赎。就连危害你们的这场灾难,也是对你们的教育,给你们指明道路。
“很久以前,阿比西尼亚 [18] 的基督教徒,从鼠疫中看出神喻获得永生的一种有效途径。没有感染上疫病的人务求一死,就用患者的被单裹住全身。当然了,这种狂热的救赎不值得提倡,表明急于求成,令人遗憾,近乎自命不凡了。不应当比上帝还要急切,凡是操之过急的行为,违反上帝一劳永逸建立起来的永恒秩序,就必然走向异端。不过,这种例子至少包含着教训,能让更有远见卓识的人独独看出,任何痛苦的深处都蕴藏着这种美妙的永恒之光。永恒之光照亮通往解脱痛苦的朦胧的道路,显示出坚持不懈变恶为善的天意。今天也是一样,永恒之光通过死亡、惶恐和呼号的途径,引导我们走向本原的沉寂和生命的前提。我的弟兄们,这就是我要带给你们的无限慰藉,而你们从这里带走的,不仅仅是谴责你们的话语,也是安抚你们的忠言。”
[18] 阿比西尼亚(Abysinia),原为古希腊对埃及以南地区的通称,十三世纪为在埃塞俄比亚地区建立的国家名称。阿比西尼亚是最古老的基督教国家之一。
大家感到帕纳卢神父话已讲完。外面雨也停了。阳光和雨意相交织的天空,向广场洒下更为清新的光芒。街道又响起话语人声、车辆滑行的声音,一座苏醒的城市的全部语言。听众都在轻手轻脚地收拾随身带来的物品,发出隐隐的骚动声响。然而,神父又开口讲话了,他说在阐明鼠疫发自天意,以及这场灾难所包含的惩罚性质之后,作为结束语,如再施展雄辩的口才,去触及如此悲惨的话题,那就太不合时宜了。他认为他所讲的每句话,大家都应该听得明明白白。他只是提醒一点,马赛鼠疫大流行之际,编年史作家马蒂厄·马雷 [19] 就曾抱怨,自己深陷地狱,那样活着既无救护也无希望。此言差矣!马蒂厄·马雷是个睁眼瞎!与其相反,帕纳卢神父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赐予所有人的这种天助和基督教的希望。他不顾任何希望而期望,我们的同胞尽管经历了这些凄惨的日子,听到了垂死者的哀号,他们仍然向上天表达唯一的话:基督教徒的笃爱。余下的事,上帝自有安排。
[19] 马蒂厄·马雷(Mathieu Marais,1665—1737),法国编年史作家,著有《摄政时期和路易十五统治时期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