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二部 ·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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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二天起,塔鲁就投入工作,拉起第一支小队,随后,其他许多小队也陆续组建起来。

不过,叙述者谈到这些卫生防疫组织的重要性,无意夸大其词。我们的许多同胞,如今若是处于叙述者的位置,的确会经不住诱惑,难免夸饰这些组织的作用。但是叙述者宁愿相信,过分抬高义举,最终会间接地大力颂扬罪恶。因为,这会让人猜想,义举十分罕见,才显得如此可贵,而邪恶与冷漠则是人的行为更常见的动力。这样一种看法,叙述者不能苟同。世间的罪恶,几乎总是来自愚昧无知,善意如不明智,就可能跟邪恶造成同样的损害。人性中善的成分还是多于恶的成分,但事实上,问题并不在这里。人无知只有程度之分,这就是所谓的美德与恶行了。最可恨的恶行就是愚昧无知的行为,自以为无所不知,因而自赋权力杀人。杀人凶手的心灵是蒙昧的,而没有真知灼见,不能明察秋毫,也就谈不上真正的善良和崇高的仁爱。

因此,由塔鲁倡导而组建起来的卫生防疫队,应给以充分客观的评价。这也就是为什么,叙述者不会高歌称颂人的意愿和英雄主义,适当地重视英雄主义也就够了。但是,他还要继续以历史学家的笔法,记述当时鼠疫肆虐,给我们所有同胞造成怎样破碎而又苛求的心。

献身于卫生防疫组织的人,他们那样做,其实也算不上丰功伟绩,只因他们知道那是唯一可做的事情,不下决心去做反倒是不可思议的。这些组织促进我们的同胞深入了解鼠疫,并在一定程度上说服他们相信,既然病魔降临,那就责无旁贷,必须与之斗争。鼠疫就这样变成了某些人的职责,正因为如此,也就真正暴露其本相,即成为所有人的事情。

这很好。然而,我们不会因为一位小学教师教学生二加二等于四,就大肆赞扬他。也许可以称赞他选择了这种高尚的职业。这么说吧,塔鲁和其他一些人做出了选择,证明二加二等于四而不是相反,这是值得夸奖的,但是也应当说,这种良好的愿望是他们共有的,那位小学教师,以及心胸跟那位小学教师一样的所有人,莫不如此,数量要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这实在是人类的光荣,至少这是叙述者的信念。况且,叙述者也非常清楚地看到,有人可能向他提出质疑,说是这些人毕竟冒了生命危险。然而,历史总会出现这样的时刻,敢于说出二加二等于四的人被判处死刑。小学教师也完全清楚这一点。问题并不在于了解这样的推理会受到奖励还是惩罚,而在于认清二加二是否等于四。至于我们同胞中当时冒了生命危险的那些人,他们要确定自己是否身陷鼠疫的危害之中,自己是否应该与之斗争。本市许多新派伦理学家,当时竟然说,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跪下求饶。可是,塔鲁和里厄以及他们的朋友,可能做出这样或那样的回答,但是结论始终限于他们所知道的这样一点:必须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进行斗争,绝不能跪下求饶。问题全在于控制局面,尽量少死人,少造成亲人永别。为此也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同鼠疫搏斗。这个真理并不值得赞扬,这只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就是为什么,老卡斯泰尔满怀信心,就地取材,不遗余力生产血清,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和里厄都希望,利用在本城传播的鼠疫细菌培养液生产血清,能比从外面调运来的血清疗效更直接,因为本地细菌跟通常确认的鼠疫杆菌略有差异。卡斯泰尔期待他的首批血清很快就能生产出来。

同样,跟英雄毫不沾边的格朗,现在就负责卫生防疫组织的秘书处工作,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塔鲁组建起来的一部分小分队,在人口稠密的街区,已经扎实地开展防疫保健工作。他们力图引入必要的卫生措施,统计有多少顶楼和仓库还没有经过消毒。另一部分小分队则随同医生巡诊,负责运送鼠疫患者,后来,在专职人员短缺的情况下,他们就开车运送病人和尸体。所有这一切,都必须登记,进行统计,格朗就接受干这一工作。

从这个角度看,比起里厄或者塔鲁来,叙述者认为格朗更具有代表性,真正代表了推动卫生防疫工作的这种笃定的美德。他毫不犹豫,当即就接受了,显示他那特有的良好愿望,但求在细小的工作中发挥作用。他年纪太大,干不了别的活了。从十八点到二十点的时间,他可以奉献出来。里厄向他表示衷心感谢,他不免惊诧,说道:“这又不是最难做的事。既然闹了鼠疫,就必须自卫,这是明摆着的事。嘿!无论什么事,若是都这么简单该有多好!”还是不忘他的口头禅。晚上,格朗登记完卡片之后,有时里厄就跟他聊聊。最后,他们还把塔鲁拉进来,格朗显然谈兴越来越浓,对两个伙伴讲了心里话。而这两位也饶有兴趣,关注格朗在鼠疫期间坚持做的这种耐心的工作。他们俩也同样,最终也从中找到了一种精神的放松。

“那位女骑士怎么样啦?”塔鲁时常这样问格朗。格朗也是一成不变地回答:“她骑马小跑,她骑马小跑。”同时艰难地微笑着。一天晚上,格朗说他最终放弃了“曼妙多姿”这个修饰词,今后要用“身材修长”来形容他的女骑士。“这样更具体。”他还补充道。还有一次,他把修改好的开篇第一句话念给两位听众:“五月一天明媚的清晨,一位身材修长的女骑士,座下一匹英俊的阿勒桑牝马,奔驰在布洛涅森林公园的花径上。”

“看上去,她这样更好些吧,”格朗说道,“我更喜爱:‘五月一天清晨’,如果写成‘时值五月’,小跑就显得有点拖沓了。”

接着,“英俊的”这个修饰语,也让他颇犯踌躇。据他说,这没有什么表现力,他要思索出一个字眼,把他想象中的非常神气的牝马,一下子就生龙活现出来。“肥壮”一词不贴切,倒是写实,但略含贬义。有一阵,他想用“光彩夺目”,但是又不大和节奏。一天晚上,他得意扬扬地宣布找到了:“一匹黑色阿勒桑牝马。”黑色含蓄地表示“俊雅”,这当然还是他的看法。

“这可不行。”里厄说道。

“怎么不行呢?”

“阿勒桑 [23] 指的不是马的品种,而是毛色。”

[23] 法文为alezane,来自西班牙语alazan,意为“栗色”“枣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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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颜色?”

“哎,一种颜色,反正不是黑色。”

格朗显得很伤心。

“谢谢,”他说道,“幸好有您在身边。您也看到了,这有多难啊。”

“‘华贵’这个词,您觉得如何?”塔鲁说道。

格朗看着塔鲁,想了想,说道:

“可以,可以呀!”

于是,他的脸上又逐渐绽开笑容。

又过了几天,他承认“花径”的“花”字把他难住了。他只熟悉奥兰和蒙特利马,不知道布洛涅森林中路径开花是怎样的情景,有时他就请教这两位朋友。如果较真的话,那些路径给里厄或塔鲁的印象,从来就没有开满鲜花。可是,这位职员坚信不疑,倒让他们俩动摇了。见他们模棱两可,格朗不免诧异。“只有艺术家懂得观赏。”有一次,里厄大夫发现他异常兴奋。他用“开满鲜花的小径”替代了“花径”。他连连搓着双手。“那些鲜花,终于看得见,闻得到香味了。脱帽致敬吧,先生们!”他得意扬扬地朗诵这个句子:“五月一天明媚的清晨,一位身材修长的女骑士,座下一匹华贵的阿勒桑牝马,奔驰在布洛涅森林公园开满鲜花的小径上。”然而,这样高声一朗诵,句子末尾表示属格的三个“de” [24]字,就显得不和谐了,格朗也不免结巴起来。他神情沮丧,干脆坐下了。继而,他请求大夫准许他先走。他需要再考虑考虑。

[24] 法语用“de”表示属格,汉语则译为“的”,但往往省略。这句话末尾的分句,如果把三个“de”全译出来,则应是“奔驰在布洛涅的森林公园的开满鲜花的小径上”,故显拖沓而不和谐。

后来获悉,正是在这个时期,格朗在办公室工作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恰逢市政府工作人员减少,又要应对繁重事务的时候,他这种表现实在令人遗憾。他的不专心影响了工作,办公室主任严厉责备了他,并且提醒说,他领薪水就应该完成工作,而他恰恰没有完成。“您在工作之余”,主任说道,“好像参加了卫生防疫组织的志愿服务。这与我无关。但是,您的本职工作,就关系到我了。在这种危难的时刻,您要发挥作用的首要方式,就是做好本职工作。否则的话,其他什么都谈不上。”

“他说得对。”格朗对里厄说道。

“是啊,他说得对。”大夫附和道。

“可是,我总走神,不知道如何改好这句话的末尾,摆脱这种状态。”

他曾考虑删去“布洛涅”,认为删掉了,大家也都能明白所指。但是那样一来,句子中原本与小径相连的词,就同“鲜花”更紧密了。他也曾琢磨这样写是否可行:“开满鲜花的森林公园小径。”然而,将“森林公园”置于中间,隔开修饰语和名词,在他看来未免生硬,有肉里扎根刺的感觉。有些晚上,他那样子确实显得比里厄还要疲倦。

是的,他疲惫不堪,全副精力耗在推敲词语上了。但是他也毫不松懈,继续卫生防疫组织所需要的累计和统计工作。每天晚上,他都把卡片填完整理好,并画出相应曲线,花这种慢工夫,尽量准确地标示出事态的变化。他也时常去某家医院,找到里厄,在办公室或者医务室要一张桌子,坐下来摊开材料,就跟他在市政府办公一模一样,只是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疾病本身的气味,空气浊重,他得摇晃纸张才能挥干墨迹。这期间,他诚心诚意克制自己,不再想他的女骑士,只做好他手头的事情。

不错,如果人真的非要为自己树立起榜样和楷模,即所谓的英雄,如果在这个故事中非得有个英雄不可,那么叙述者恰恰要推荐这个微不足道、不显山露水的英雄:他只有那么一点善良之心,还有一种看似可笑的理想。这就将赋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确认二加二就是等于四,并且归还英雄主义其应有的次要地位,紧随幸福的豪放欲求之后,从来就没有超越过。同样,这也将赋予这部纪事体小说应有的特点,即叙述过程怀着真情实感,也就是说,不以一场演出的那种恶劣手法,既不恶意地大张挞伐,也不极尽夸饰之能事。

这至少是里厄大夫看报或听广播时的想法。外界通过空运和陆路,送来了救援物资,与此同时,也通过报纸和广播,给这座疫城送来呼吁和鼓励:每天晚上,电波或报纸负载着大量同情或赞赏的评论,纷纷涌入这座孤城。那种史诗般的,或者学校颁奖演说词式的腔调,每次都让里厄大夫不胜其烦。他当然知道,这种关怀不是虚情假意。但是这种关怀只能用约定俗成的语言来表达,使用通常描述人与人休戚与共关系的套话。可是,这种语言用以说明格朗每天努力做的小事就不适合,譬如说,讲不明白在鼠疫肆虐中,格朗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

到午夜时分,空荡荡的城市一片死寂,里厄大夫已过分压缩睡眠时间,他临上床有时还打开收音机。于是,陌生而友爱的各种声音,穿越数千公里的距离,从天涯海角传来,相当笨拙地试图表示他们道义上的声援,这一点也确实做到了,但同时也表明他们完全无能为力,任何人都不可能分担自己看不到的痛苦:“奥兰!奥兰!”越过重洋的呼唤也是枉然,里厄日夜惕厉也是枉然,不久又要振振有词,高谈阔论,越发加深格朗与演说者这两个陌路人之间的本质隔阂。“奥兰!是啊,奥兰!不然,”大夫想道,“相爱或者共生死,别无出路。他们远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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