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 九 · 1
值此灾难正聚集全部力量,准备猛扑并彻底摧毁这座城市之际,在鼠疫达到高峰之前,还需要讲述一下像朗贝尔这样最后一些人,为找回自己的幸福,为在这场自身保卫战中能从鼠疫的魔爪下安然脱身,他们长时间做了怎样绝望而又单调的努力。他们正是以这种方式抵御威胁他们的奴役。尽管从表面上看,这种拒绝方式并不比别种方法有效,但是叙述者却认为,这种方式自有其意义,即使在其自负和矛盾中也证实了在危难时刻,我们每个人心中的那份自豪感。
朗贝尔在抗争,以阻止鼠疫将他吞没。他确认不可能通过合法途径出城之后,就曾对里厄说过,他决心另辟蹊径。这位记者首先向咖啡馆伙计探路子。咖啡馆伙计消息总是非常灵通。不过,他询问了几个,主要了解到这种行为要受到非常严厉的刑事处罚。有一回,他甚至被视为外逃的煽动者。直到他在里厄家中遇见了科塔尔,事情才有一点进展。那天,朗贝尔又同里厄谈论他跑行政部门徒劳的尝试。几天之后,科塔尔在街上遇见朗贝尔,对待这位记者的态度十分爽快,现在他同谁交往都是这种态度。
“还是一无所获?”科塔尔问道。
“是啊,一无所获。”
“那些行政部门指望不上,那就不是为了理解人而设立的。”“不错。现在我正另找路子呢。很难啊。”“嗯!”科塔尔接口道:“我明白。”他认识一个团伙,见朗贝尔有些诧异,就解释说他早就出入奥兰各家咖啡馆,交了些朋友,了解到有一个组织就经营这类业务。其实,科塔尔已经入不敷出,就参与了配给物品的走私活动,贩卖价格不断上涨的走私香烟和劣质烧酒,渐渐发了一笔小财。
“您有把握吗?”朗贝尔问道。“有哇,既然有人向我提议了。”“那您怎么没有趁机出城呢?”“不要疑神疑鬼,”科塔尔一副直率的样子,说道,“我没有趁机出城,是因为本人还不想走。我自有我的道理。”他沉吟一下,又说道:“您就不问问我是什么道理吗?”“想必这与我无关。”朗贝尔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讲,确实与您无关。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总之,唯一明显的事实,就是自从我们这里闹起鼠疫,我感觉好受多了。”朗贝尔听了他这番话,便问道:“怎么跟那个组织联系呢?”“哦!”科塔尔应声说道,“这可不容易,您跟我走吧。”这时正是下午四点。天气闷热,城市慢慢变成烤炉。各家商铺全放下了遮阳帘,街道上也不见行人了。科塔尔和朗贝尔专挑带拱廊的街道行走,许久谁也没有讲一句话。这正是鼠疫匿影藏形的时刻。这种寂静、色彩和活动的消亡,既可以是夏天的特征,也可以是瘟疫的征象。空气这么滞重,不知是满负荷威胁,还是弥漫着灰尘和灼热。必须观察和思索,才能跟鼠疫联系起来。因为,鼠疫只能通过负面的征兆呈现出来。譬如说,跟鼠疫气味相投的科塔尔,就向朗贝尔指出,城里的狗已经绝迹了,而在正常的情况下,狗找不到阴凉的地方,就侧卧在长廊口喘息。
两个人走上棕榈大街,穿过阅兵场,再下坡走向海军街区。左侧一家墙壁涂成绿色的咖啡馆,门前斜撑着黄色帆布遮阳帘。科塔尔和朗贝尔走进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走到绿色铅皮面桌前,拣两张公园租用的那种折椅坐下来。餐厅里一个顾客也没有。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有点倾斜的柜台上,放着一只黄色鸟笼,笼里一只鹦鹉栖在架子上,全身羽毛耷拉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挂在墙上的几幅旧画表现战争场面,上面满是污垢和厚厚的蜘蛛网。所有铅皮桌面上,包括朗贝尔面前的那张,都有正在阴干的鸡粪,弄不清是从哪儿来的,直到传来一阵响动,从幽暗的角落忽然跳出一只神气的大公鸡,才算真相大白。
这工夫,气温似乎还在上升。科塔尔脱掉外衣,敲了敲铅皮餐桌。从里面出来一个矮小的男子,仿佛全身都裹在长长的蓝围裙里,他从远处一瞧见科塔尔就立即打声招呼,趋步走上前,飞起一脚踢开那只公鸡,在咯咯咯鸡叫声中问两位先生点什么。科塔尔要了白葡萄酒,然后就打听一个叫加西亚的人。据那矮子说,已有好几天没见他来咖啡馆了。
“您看他今天晚上会来吗?”
“哎!”对方回答,“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儿。对了,您了解他常来的时间吧?”
“了解,不过,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只是想给他介绍个朋友。”
这伙计在围裙上擦了擦那只湿手。
“嘿!先生也做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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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呀。”科塔尔回答。
矮人用鼻子吸了一口气:“那好吧,请今天晚上再过来吧。我派孩子去找他。”二人离开时,朗贝尔问科塔尔做什么买卖。“当然是走私啦。他们通过各个城门,将走私物品偷运进来,再高价卖出去。”“哦,”朗贝尔说道。“他们有同伙吧?”“这还用说。”到了晚上,遮阳帘已经卷上去了,鹦鹉在笼子里学舌。铅皮餐桌围坐着只穿衬衣的男人。其中一人,一见科塔尔进来便站起身,他草帽扣在脑后,白衬衣敞着怀,露出焦土色的胸膛,黝黑的脸膛,五官倒还端正,那双黑眼睛很小,一口牙齿雪白,手上戴着两三枚戒指,看样子有三十来岁。
“你们好,”那人说道,“咱们到柜台上喝几杯。”他们默默喝过了三巡。于是,加西亚提议:“咱们出去走走吧?”他们出了门,下坡走向码头,加西亚问他们找他有什么事。科塔尔回答说,想把朗贝尔介绍给他,确切地说并不是为了做生意,只是为了他所说的“出门”。加西亚抽着烟,径直往前走。他提了一些问题,提到朗贝尔时就称“他”,仿佛没有发觉这个人就在眼前。
“出门干什么?”加西亚问道。“他妻子在法国本土。”“嗯!”沉吟片刻,又问道,“他是干哪行的?”“记者。”“干这行的人话很多。”朗贝尔沉默不语。
“他是朋友。”科塔尔说道。
三人默默往前走。到了码头,入口处设置了大栅栏,禁止入内。他们便朝一家小酒馆走去,那里卖油炸沙丁鱼,香味一直飘进他们的鼻孔。
“不管怎样,”加西亚下了结论,“这事不由我来干,是拉乌尔经手管。我得找到他才成。找他可不容易。”“哦!”科塔尔赶忙问道,“他躲起来啦?”加西亚没有回答。快走到小酒馆了,他停下脚步,转身第一次面对朗贝尔。“后天十一点,在海关营房的拐角,在城里的制高点。”他表示要走了,但是又转身,对两人说道,“要收费用。”这是要敲定。“那当然了。”朗贝尔同意。过了一会儿,记者向科塔尔致谢。“哎!不必谢,”科塔尔爽快地回答,“很高兴能为您效劳。再说了,您是记者,早晚您会还上我这份情的。”
两天之后,朗贝尔和科塔尔前往城中的高地,沿上坡路穿过一条条没有树荫的大街。海关营房有一部分已改成诊疗所,大门前聚集了一群人,有的是希望探视病人而不可能获准,有的则是来打听瞬息万变的消息。不管怎样,既有人群聚拢,就必然人来人往,加西亚自然考虑了这一点,才约定在此处跟朗贝尔见面。
“真是怪事,”科塔尔说道,“就这么执意要走。大体上说,这里发生的事相当有趣。”“对我则不然。”朗贝尔回应道。“嗯!当然了,是冒些风险。不过,在闹鼠疫之前,要穿过车辆特别多的十字路口,毕竟也同样危险。”这时候,里厄的汽车在他们身旁停下。塔鲁开车,里厄好像半睡着了。里厄醒来,介绍他们彼此认识。“我们俩认识,”塔鲁说道,“都住在同一家旅馆。”里厄请朗贝尔上车,捎他回城。“不用,我们这里有约会。”里厄注视朗贝尔。“没错。”记者又说道。“啊!”科塔尔惊问道,“大夫也知道啦?”“预审法官来了。”塔鲁看着朗贝尔,发出警告。科塔尔大惊失色。果然是奥通先生,他沿着斜坡街道下来,步伐沉重,走向他们这几个人,到了他们跟前时摘下帽子。“您好,法官先生!”塔鲁先打招呼。法官回礼,也向车里的人问好,又瞧了瞧站在后面的科塔尔和朗贝尔,一脸严肃地向这两个人点头致意。塔鲁就向他介绍记者和拿年金的人。法官仰首望了望天,叹息一声,说这真是一个伤心惨目的时期。
“塔鲁先生,有人对我说,您担当起预防措施的实施工作。对此我不大苟同。大夫,您认为这场疫疾会蔓延开吗?”
里厄回答说但愿不会蔓延,法官附和道,总得抱有希望。上天的意图神秘莫测,塔鲁又问他,这场灾难是否给他带来额外的工作。
“正相反,我们所说的普通法 [25] 案件减少了。现在我要预审的案子,全是严重违犯新法规。而旧法律,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得到遵守。”
[25] 普通法,在欧美法系中由习惯与判例形成,通行全国,普遍适用,故称普通法,又称一般法。
“这就表明,”塔鲁说道,“比较而言,旧法律似乎更好些,必然会这样。”
法官神态变了,不再凝望天空而遐想,现在目光冷峻,审视起塔鲁。
“那又怎么样呢?起作用的不是法律,而是判决。对此谁也无能为力。”
等法官一走,科塔尔便说道:
“这家伙,可是头号敌人。”
汽车启动了。
不大工夫,朗贝尔和科塔尔就看见加西亚到了。他走过来,没有同他们打招呼,说了一句:“还得等等。”就算问好了。
他们周围的一群人,大多是妇女,都在一片沉默中等待。几乎每个妇女都挎着一个篮子,空抱着希望能转交给患病的亲人,甚至妄想那些亲人能享用这些食品。大门口设了武装岗哨,不时有一声怪叫从营房发出,穿过院子传到大门口。于是,人群中一张张焦虑的脸转向那间诊疗所。
这三人正在观看这种场景,忽听背后一声“你们好”,语调清晰而低沉,引得他们转过身去。天气这么热,拉乌尔穿戴还是非常整齐,身穿深色双排扣西服,头戴卷边呢帽。他身材高大强壮,脸色相当苍白,灰色的眼睛,嘴唇紧紧抿着。他说话又快又明确。
“咱们下坡往城里走,”拉乌尔说道。“加西亚,你就自便吧。”
加西亚点着一支香烟,看着他们走远。朗贝尔和科塔尔跟上居中的拉乌尔的步伐,三人走得很快。
“加西亚向我说明了,”拉乌尔说道。“这事办得到。您总归要花上一万法郎。”
朗贝尔回答说他可以接受。
“明天,请跟我用午餐吧,到海军的西班牙餐馆。”
朗贝尔说一言为定,拉乌尔同他握手,第一次冲他微笑。拉乌尔走后,科塔尔说抱歉,第二天他没空,况且,朗贝尔也用不着他陪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