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6
“检方需要作交叉询问吗?”井上法官高声问道。在法庭内全体人员的注视下,凉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异常沉重。
今野证人给出了决定性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说什么都没用了。
在昨天的非公开法庭上,三宅树理面对陪审团作出证言:去年圣诞夜,她和浅井松子两人来到学校附近,观看大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于是意外看到了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一行。
三宅树理的证言在时间描述上不够精确。她们目击到的事件到底发生在十二点之前还是之后,并不明确。其实,这是凉子让她这么说的。三宅树理本想说出准确的时间,但凉子认为,遇到突发性事件还能记得准确时间,反倒会引起怀疑,还是模糊一些会比较好。反正柏木的死亡时间在零点前还是零点后,并没有重大的区别。
是的,没有区别。如果凌晨零点零八分时,大出俊次在自己家中,由于肚子饿了,睡眼惺忪地去厨房热夜宵,那柏木到底是死在零点前还是零点后,还会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自己真的无计可施了?能在今野证人的证言中打进一个楔子吗?哪怕一个也好,就能利用这个楔子来击毁“不在场证明”了。
总不能不战而降吧?
凉子站起身来:“我是藤野凉子,在校内审判中担任检察官。请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还请你多多关照。”今野证人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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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佐佐木吾郎满头大汗。萩尾一美脸色惨白。陪审员们全都低着头。只有仓田真理子满脸担忧地看着凉子。
连真理子也明白,刚才的证言无懈可击。
这样想,不就拿真理子当傻瓜了?凉子心乱如麻。
一开口,凉子便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证人,在此情况下,我想同时询问今野证人你自己和你的委托人。”
“哦。”
“你们是从什么渠道得知校内审判的信息的?你们又是如何判断出,委托人的证言对于校内审判极为重要?”
今野证人脸上浮起柔和的笑容:“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为什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必须讲明我在真正的法庭上将如何为我的委托人辩护,这样可能会对委托人带来不利影响。再说,”今野证人微笑道,“我和我的委托人都无法判断这一证言对校内审判的重要性,只能猜测‘或许会很重要’而已。判断重要性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法庭。”
“是啊,我失礼了。”
聚集到这里的人,除了我,难道全死光了?如果还活着,怎么会这么安静?凉子心中暗忖着。
在如此寂静的场合,真不想问这样的问题。
“你的委托人在校内审判的法庭提供了对俊次有利的证言,估计能从大出胜那里得到某种形式的回报。比如说,在对你的委托人的公审中,作出能使其减轻罪名的证言。”
井上法官又皱起了眉头,不过这副神态是在表示厌恶还是愤怒,就不得而知了。
今野证人的表情显得越发柔和。
“这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出于维护委托人名誉的考虑,我就说一下我自己的判断。在这个方面,我的委托人并没有以任何方式与大出胜达成交易。事实上,大出胜根本不知道我的委托人会在校内审判的法庭上出庭作证。”
“这怎么可能?”
“事实正是如此。”
“你是律师,不是能够自由会见大出胜的吗?”
“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说‘会见’,正确的说法是‘会面’。”今野证人和颜悦色地说,“现在,法院对我的委托人和大出胜作出了‘会面’限制,除本人的辩护律师之外都无法见到他们。在开头我说明过,委托人被起诉的这起案子牵涉到很多人员,事实关系相当复杂,刑事侦查也尚未结束。因此,法院为了防止相关人员串供或隐瞒证据,会采取这样的措施。”
凉子无地自容,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不是大出胜的辩护律师,不能与他会面。”今野证人说。
佐佐木吾郎拉了拉凉子的裙摆,示意她不要硬撑了。
凉子扬起脸来,继续说道:“在真正的法庭上,你的委托人被追究的罪名不止一个。”
“是的。”
“在这些罪名中,应该也有杀人罪吧?因为大出的祖母在那场火灾中丧生了。”
“正是。”
“你刚才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一点?”
今野证人立刻作出回答:“对此我应该道歉。刚才,我担心这会有损委托人的形象,所以没有点明。”
“这可是事实。”
“是的,不过……”今野证人稍作考虑,“有个情况我要在此说明,因为机会难得。再说,我觉得这或许对大家的校内审判有帮助。请问法官,可以吗?”
“请吧。”井上法官同意了。
于是,今野证人对着陪审团,而不是对着藤野凉子一人,说了起来:“我国司法制度遵循罪刑法定原则,国家不能追究国民未经明文规定的罪责。而且,刑法意义上的‘杀人罪’需要根据采取行为并使人丧命时,嫌疑人是否具有杀人意图来判定。”
陪审员们全都听入了神。
“这个‘杀人意图’有两种,在法律上的认定标准有所不同。首先说第一种。”
今野证人竖起了右手的一根手指。
“被追究杀人罪的犯人,在作案时应具有杀死对方的明确意图。要验证这一点,可以根据本人的供述,也可以依据犯人是否制定过杀人计划、是否准备了杀人凶器、是否事先公开宣称要杀死受害人等类似的言行、旁证和物证来进行判断。然而……”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种情况就没那么直截了当了。犯人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导致某个人死亡,却依然实施了该行为,结果确实造成了人员死亡。这种意志被称为‘未必故意’,如此致人死亡的情况一般被判定为‘具有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
野田健一走到放在前方的黑板前,写下关键词。
“谢谢!”今野证人道了谢。
“虽说都是些让人头痛的概念,还请大家借此机会学习一下。也就是说,有意识地采取某种行为,结果导致他人死亡,但在实施该行为时并没有积极的杀人意图。不过,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人员死亡,却还是以‘没什么大不了’或‘迫不得已’为缘由付诸实行,便是‘未必故意之杀人意图’的认定标准。”
一直紧锁眉头专心听讲的陪审员蒲田教子突然举起了手。
“对不起,这个有点难。”
“哦,哪里不明白?”
“即使没有杀人意图,也会有由于事故等原因导致人员死亡的情况,对吧?”
“是啊。很遗憾,确实有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并不构成杀人罪吧?”
“是的,不构成杀人罪。由事故导致人员死亡的情况会追究过失致死罪。所谓杀人罪,是在有意杀人的情况下才追究的罪名。”
“可是,‘未必故意’也不是有意杀人,只是偶然造成了人员死亡,不是和‘过失’一样了吗?”
今野证人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问得好。可是,‘过失’致死和‘未必故意’致死还是不一样。前者的行为本身就是无意的,而后者是有意为之。虽说出现人员死亡的结果都是偶然,但后者在前期阶段,可能致死的行为本身却是故意的,并非一时马虎。人的意志在这一瞬间发挥了作用。”
“哦,是这样啊。”教子嘟囔道,“在这一点上不一样。我好像有点懂了。”
旁听席响起了久违的笑声。
今野证人苦笑道:“你虽然在努力地弄懂这些概念,可我要遗憾地告诉你,对犯人是否有意图的判断,依赖于犯人事先对‘自身行为会造成人员死亡’的认识程度,而这种判断是十分困难的,无论检方还是辩护方,都必须切实地加以证明。”
连坐在蒲田教子身边的沟口弥生也点起了头。
“即便对法律专家而言,这也是个难题。老实说,我也在学习这方面的判例。因为我的委托人正是根据这一标准被认定‘具有杀人意图’而遭到杀人罪起诉的。”今野证人重新面对凉子说道,“本案的检察官认为,我的委托人已经预测到在大出家纵火会造成人员死亡,却没有改变计划,为了获取报酬实施纵火行为。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检察官的事实认定发生了偏差,大出胜的母亲没能从火灾中逃生,是我的委托人无法预测的意外变故,我准备依此为他辩护。”
“就因为你的委托人是不会烧死人的‘烟火师’?”凉子问道。
“是的。”看着凉子的眼睛,今野证人微微一笑,“我听说在校内审判的法庭上,有时会无视真正法庭的死板规则。”
“不是‘有时’,是一直在无视。”井上法官说道,“所以陪审员会在不征求我意见的情况下,直接向证人发问。”
蒲田教子缩起脖子。
今野证人笑了起来:“是吗?那好吧,我现在向法官提出一个请求。我可以向检察官藤野同学提问吗?”
“可以。”藤野凉子抢在井上法官之前作出答复。
今野证人看着凉子的眼睛,问道;“你为何要执著于我的委托人因杀人罪被起诉这一点呢?”目光温和,却能够深入对方的内心。
凉子没有避开他的眼神,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因为我觉得,如果他是个杀人犯,那他的证言并不可信。”
今野证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感谢你坦率的回答。”
凉子垂下眼帘:“交叉询问到此为止。”
“需要再次进行主询问吗?”
“不需要。”神原辩护人答道。
“既然如此,就请今野证人退庭。谢谢!”
今野律师最后扫视了一遍陪审员们的脸,对他们点了点头,离开证人席,走到辩护方席位跟前。他主动朝站起身来的神原辩护人伸出手,和他握手。随后轻轻拍了一下满脸通红的野田健一的肩膀,向大出俊次打了个简短的招呼,迈开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沿着来的路线走出体育馆的后门。
“休庭。下午一点继续开庭。”
在法庭如同突然苏醒般的喧嚣中,只有凉子一人呆呆地坐着。时间仿佛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