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2
“不过,铃木先生,他是个多么顽固的人啊。他到学校去和福地啦津田啦连句话都不说,原以为他放老实了呢,可是最近听说他还拿着手杖来追赶俺家年纪很小的‘书生’哩。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子汉,啧,啧,居然干出这种糊涂事儿来,简直什么也不顾,有点发疯啦。”鼻子夫人说。
“嘿!为什么他要这样胡闹呢?”对于这点,连老于世故的客人也似乎感到奇怪。
“其实,据说只不过在路过他面前时说了几句什么话,于是,他突然拿着手杖、赤着脚跑出来。即便是俺家‘书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嘛。而他是个满脸胡茬的汉子,而且还是个教师呢!”鼻子夫人接着说。
“可不是,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教师嘛。”客人说罢,金田君也帮腔说:“也算个教师嘛。”看来这三个人的观点完全一致,既然是个教师,那就不管受什么样的侮辱也应当木雕泥塑般地老老实实忍受才对。
“还有,那个叫迷亭的,也是个爱胡说八道的人,净说些没用的谎话,我是头一次遇上这种怪人哩。”鼻子夫人说。
“啊啊,您见到迷亭啦?看来他还是照旧在胡诌八扯哩。夫人,您也是在苦沙弥家里遇上他的吗?和这种人打交道可不得了。他也是我学生时期一同起伙的伙伴,他总是愚弄人,所以我常和他吵架呢。”来客说。
“遇上那种人,谁也会恼火的。撒谎嘛,也不是不可以。比如,为了情面上过意不去,或者为了应付,在这种时候,谁都会说些违心的话嘛。可是,他把本来用不着扯谎的事也胡扯一通,真是拿他毫无办法呀。真不知他想干什么,非要那样胡诌八扯不可。他撒谎竟然一点也不害臊哪。”鼻子夫人犹有余怒。
“您说的太对啦。他扯谎完全是为了寻开心,所以拿他没办法。”客人说。
“铃木先生您想想看,我特地极其认真地跑去向他打听寒月先生的事儿,结果是一塌糊涂,我真气得不得了。不过,人总得讲点人情嘛,我到人家去打听事儿,当然不能不理不睬地装傻呀,后来我让车夫给他送去了一打啤酒,可是您猜怎么着?他竟说什么:‘我不能无缘无故接受这种东西,拿回去!’车夫说:‘不,这是答谢您的,请收下吧。’你听听他说的多难听:‘我倒是每天都吃果酱,这种苦溜溜的东西可没喝过。’说完一转身就进去了。连句礼节的话都不会说。您看看,这不是太不像话了吗?”鼻子夫人说。
“那可真太过分啦。”客人这次似乎也真的觉得过分了。
“所以嘛,今天特地把你请来。对那种糊涂虫本来背地里捉弄捉弄他就够了。不过这里还多少有点为难的事儿。”金田君说着,又像吃生鱼片时一样,啪啪地敲着自己的秃头。说实话,我是躲在缘下的,到底他真的敲了还是没敲,我当然不可能看清楚,不过这个敲秃头的声音,我最近已经听得很熟悉了,就像尼姑能辨别出是不是敲木鱼的声音一样。别看我在缘下,只要声音清晰,我一听马上可以辨出声音的来源,这准是敲秃头哪。金田又接着说:“所以嘛,想请你来帮个忙……”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不管什么,请您不客气地吩咐。这次我调回到东京来上班,完全是您费心的结果。”客人痛快地答应了金田君的托付。从说话语气看,这位客人也是受金田君照顾的。看来事情的发展将越来越有意思啦。今天由于天气上好,偶然来到这儿,没有想到竟会获得这些好材料。就好像春分时节到庙上去烧香,庙里方丈意外地拿出牡丹饼来款待一样,真是太美啦。我在缘下极力倾听着金田君要托付客人什么事。
“那个怪人苦沙弥,也不知为了什么,竟给水岛寒月出主意,听说他还向水岛暗示说:‘不要娶金田家的女儿。’夫人,你看是这样说的吧。”
“哪里是暗示!他说什么‘天下不会有这样的傻蛋要娶那家伙的女儿,寒月,你可决不能娶呀’。”
“‘那家伙’?这太不像话啦。他竟说过这样粗鲁的话吗?”金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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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说过没说过,是车夫的老婆特地来告诉我的。”鼻子夫人说。
“铃木君,你瞧瞧,这些你都听到喽,真是难办得很。”金田说。
“真不像话,这不同于其他的事儿,对这种事原是不应由外人插嘴的,这点道理,按说苦沙弥也应该懂得的呀,这究竟是为什么呀?”客人说。
“你和苦沙弥学生时期同住在一起,现在暂且不论,据说过去你和他是要好的朋友,所以我才想托你去见见他,最好向他讲明利害,他可能在生什么气,但发脾气首先是因为他自己不好。只要他放老实些,我会照顾他的,可以不再搞那些使他不痛快的事儿。但是如果对方还是老样子,那我就要礼尚往来了。也就是说,他那样顽固下去,吃亏的可就是他本人啊。”
“是,是,您见教的极是。他那种愚蠢的反抗只能自己吃亏,是毫无益处的。所以让我来跟他好好讲讲吧。”客人说。
“还有,我女儿嘛,来求亲的多得很,并不一定非得嫁给水岛不可。不过,经过仔细打听,他好像在学问、人品上还都不坏,所以你也可以放点风说,如果他本人发奋,在近期能当上博士,那么他也许可以娶上我的女儿。”
“如果这样对他讲,他本人一定会受到鼓舞而发奋用功的。好极了,我就去办。”
“还有,说来也真可笑,我想这也不像水岛的为人。他糟糕的是,竟将那个怪人称做老师、老师,好像什么都听从苦沙弥的。话又说回来,我寻找女婿当然并不是非水岛不可,不管苦沙弥怎样来阻碍这门亲事,我这方面是无所谓的。”
“可怜的是水岛先生啊。”鼻子夫人接口说。
“我虽然没有见过水岛这个人,总之如果他能和府上攀亲,那将是他一辈子的幸福,不用说,他本人当然会同意的。”客人说。
“是呀,水岛先生是很想娶我女儿的,就是苦沙弥、迷亭那些怪人从中说三道四。”鼻子夫人说。
“那太不像话啦,简直不像是受过相当教育的人的行为嘛。我去找苦沙弥,和他讲讲。”客人说。
“那就麻烦你啰。还有,本来水岛的事儿,苦沙弥是最清楚的,可是前些日子,我太太去过,落得现在这种情况,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这回希望你给打听一下他本人性格、才学各方面的情况。”
“请您放心。今天是星期六,我这就到他那儿去,他也该回家了吧。不知他近来住在哪儿?”
“就从这前边往右拐,走到头,再往左走上一百米,有面快倒塌的黑板墙,那就是他的家。”鼻子夫人告诉客人说。
“那么说,就在这附近,这更简单啦。我回去的时候顺便去一趟,没什么,反正看门上的名牌就会找到的。”客人说。
“名牌有时有,有时没有的呀。大概他是用饭粒把名片粘在门旁的吧,一下雨就冲掉啦。到了晴天,再贴上一张,所以按名牌寻找是靠不住的。与其这样不厌其烦,不如钉个木头名牌也好嘛。真是让人难以猜透的怪人呀。”鼻子夫人说。
“想不到会这样!不过,找一下快倒塌的黑板墙,就大致可以找到吧。”
“在这条街上,像他那样肮脏的房子就仅此一家,你会找到的。啊,对啦,我有个妙主意,如果那样还找不到,有个更好的办法,只要找到房顶长草的房子,就保准没有错。”鼻子夫人说。
“这倒真是一所具有特色的房子哩。哈哈……”客人说。
我想,在铃木君光临寒舍之前我不先回去不太合适。已经听了他们这么多的谈话就蛮够了。于是我顺着缘下从厕所往西,从假山背后回到道路上来,然后加快步伐回到房顶长草的家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到客厅前的廊子里来。
主人正趴在放在廊子上的一条白毛毯上,在暖煦煦的春光下晒太阳。阳光是十分公平无私的,不管是对房顶上长着蓬蓬乱草的这所陋屋,还是对金田君的豪华客厅都一样,既明快又暖和。遗憾的是,唯独这条毛毯似乎与春天的气息不太相称。尽管制造厂家是作为白毛毯织出来的,洋货店也是按白毛毯卖给顾客的,而且主人也是作为白毛毯买回来的,可这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白毛毯早已结束了它的白色时代,现在进入变为深灰色的变色时期,是否能通过这个时期进入变为暗黑色的另一个时期,这尚属疑问。即使是现在,由于已经磨损了无数次,早已无法辨认它的经纬线了。所以再称为毛毯,已不免有冒充之嫌。最确切的说法,应当省去毛字,只称毯子倒还恰当。主人似乎以为,既然能用上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就应该用上一辈子。也真够自说自话的。那么刚才所说的,他俯伏在这条很有段历史的毛毯上究竟在干什么呢?原来他伸出两只胳膊支着下颏,右手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他什么也没有干,只是这样呆着。当然,也许宇宙的真理正在他那满是头屑的脑袋里不停地回转,但从外形看去,你做梦也不会猜到有那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