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1
我照例悄悄进入了金田府。
所谓照例,恐怕没有必要再解释了。这不过是把“屡次”加以自乘的一种说法罢了。干了一次就想来第二次,试了第二次就想试第三次,这点并非只限于人所独有的好奇心。我虽说是只猫儿,也必须恳请读者诸公承认我也是拥有这种心理特权而生在这个人世上的。重复三次以后就可以冠上“习惯”这类字样。我也会和人一样,这种行为也会进化为生活上的必需呢。如果读者诸公产生怀疑,要问我为什么这样频繁地到金田府上去,那么我倒要对人反问一下为什么人从嘴里吸进烟而又要从鼻孔喷出来呢?它既不能填饱肚子又不能当作医治经血不调的药剂,为什么人会毫不羞耻地公然吞云吐雾呢?既然人有这些习惯,我希望他们对我进出金田公馆的事儿,就不要大声来呵斥。出入金田公馆就等于是我的烟瘾嘛。
说到“悄悄进入”这个词儿,也许有语病,使人联想起好像是小偷或者奸夫之类,很难听。我之所以去金田府上,固然没有受到他们的邀请,但也决不是为了偷一片鲣鱼,更不是为了去和眼睛鼻子都像中风似的挤在面孔当中的哈巴狗君进行密谈。那么是去搞侦探?说到哪儿去啦。我一直认为,在这个世上,如果说到最下流的行业,那就再也没比当密探和放高利贷最为下流的啦。不错,为了寒月君,我抱着猫儿本来不该有的侠义心,曾经从旁窥视过一次金田公馆的动静,但那只是一次而已,以后我决没有干过有愧于猫儿良心的卑鄙勾当。您也许会说,既然那样,为什么使用“悄悄进入”这种不清不白的字样呢?关于这一点,倒是个具有非常重大意义的问题。原来,按我的想法,太空是专为覆罩万物、大地是专为负载万物而设的。不管人如何喜欢议论,总不能否定这个事实吧。那么,说到为了造成这个太空、大地,那些人类究竟花费了多少劳力呢?其实他们并无尺寸之功呀。总不该将不是自己创造的东西据为己有的吧。即便他们据为己有也罢,总没有理由禁止别的生物出入其中吧。将这个茫茫大地,自作聪明地筑起围墙,竖起界标,划定归某某所有,这种行为无异于把苍天条条块块地分割,声称这部分是我的天、那部分是他的天。如果可以把土地分成块,按一坪多少钱,将所有权加以买卖的话,那么也可以把我们呼吸的空气,一立方尺一立方尺地分割零售啦。既然不能零售空气,不能把太空据为私有,那么土地的私有,岂不也是不合理的吗?具有“如是观〔1〕”并相信“如是法〔2〕”的我,自然有权哪里都可以进出。当然喽,我不想去的地方我是不会去的。但只要我想去,那么就不必考虑它的方向是东西南北,我都可以泰然地、优哉游哉地前往。对于金田这种人,更不需要客气。无奈我们猫儿的可悲之处是,在使用暴力上是无法敌得过人的。既然这个虚幻的人世上存在着“强权即公理”的格言,不管我这方面多么有理,猫儿的主张是无法贯彻的。如果我硬要贯彻我的主张,那么就会像车夫家的老黑一样,有挨鱼铺老板扁担的危险。当“理”在这边而“权力”在对方的时候,要么放弃自己的“理”,老老实实顺从对方,要么瞒过权力的耳目来贯彻自己的“理”。至于说到我的选择,当然是后者。由于必须避免挨扁担,所以就不能不悄悄地,由于我完全有权进入别人的宅邸,所以就必须进入。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悄悄进入金田公馆的。
〔1〕 佛教文中常见的套语。
〔2〕 同上。
👻 落·霞^读·书-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随着悄悄进入的次数多了,我虽然不想侦探什么,却不能不了解到金田一家的情况。有些事情我虽不想去看,但自然而然会映入我的眼帘,我虽不想知道,自然而然也会在我脑海里留下印象。比如说吧,鼻子夫人每次洗脸总是细心地擦她的鼻子;富子小姐总是大吃特吃阿部川年糕〔3〕;还有金田君本人——金田君和他的老婆不同,是个鼻子扁平的家伙。不只是鼻子,整个面孔都是扁平的。他那扁平的面孔甚至使人怀疑,是不是在他小时候和顽童们打架,被孩子头儿抓住脖颈狠狠地压到墙上,把脸整个压扁,并且这个报应一直残留到他四十岁的今天。这种面孔固然非常平稳,毫无令人产生可怕之感,但不免缺少变化。不管他如何恼怒还是个大扁脸。这位金田君每次吃生鱼片时,吃得高兴了,总要啪啪地拍打着他的秃头,而且他不但面孔扁平,身材也矮得很,所以他总要戴高帽子和穿高齿木屐,这点,他的车夫觉得十分可笑,便讲给家里的“书生”听,而那“书生”则把车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回答说:“难得,难得,你的观察力真是敏锐呀。”我知道的事儿,真是说也说不完。
〔3〕 静冈县安倍川地方的名产,一种烤后外沾豆面粉的年糕。
最近这段时期,我总是先穿过厨房旁边的院子,从假山后边看准纸拉门关着,一切都静悄悄之后,就从容不迫地上到廊子里去。如果我觉得人语嘈杂或者我认为有被人从客厅里看见的危险时,就沿着水池向东绕过去,从厕所旁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缘下”,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当然无需藏藏躲躲或畏惧什么,不过,因为一旦遇见人这种不讲理的动物,就只能甘认倒霉。假如世上都变成熊坂长范〔4〕,那么不管什么样的盛德君子,肯定也会采取我这样态度的吧。金田君是个堂堂的实业家,当然不必担心他会像熊坂长范那样挥舞起五尺三寸长的大刀。但据我从别处得来的信息,据说他有个不把人当人看的病症。既然他不把人当人看,那么他当然也不会把猫儿当猫儿看啦。由此看来,一旦生而为猫,不管如何德高,在进入他的宅邸时都是万万不可粗心大意的。可是话又说回来啦,正是这种万不可粗心大意之点,对我来说,又是饶有趣味的。我之所以这样出入金田之门,说不定正是为了甘冒这种危险的缘故哩。这个道理,将来等我充分考虑成熟,能够做到把猫的头脑巨细无遗地加以剖析之后,再郑重地向各位报告吧。
〔4〕 平安末期传说中的盗贼。
我心想,不知今天的情况如何,便照例把下颏贴到假山的草坪上向前方一望,那十五叠〔5〕客厅的纸拉门,在暮春三月的明媚春光里,全都开着。客厅里边,金田夫妇正和一位来客谈话哪。不巧,那鼻子夫人的鼻子,正冲着这边,目光从正面越过池水,盯着我的脑门。被鼻子盯上,这是我有生以来破天荒第一遭。金田君是侧着身躯面向客人,所以我只能看见他那平坦的半边脸,另半边脸无法看见。但另一方面,他那鼻子到底在哪里,却无法看清。看到的只是他那黑白交杂、乱蓬蓬的胡子。于是我毫不费力就得出结论:在那胡须上边,肯定有两个窟窿。这引起我联翩的浮想:“若是春风吹过这样扁平的脸,肯定会十分轻松,不必费力气的。”来访的客人,在主客三人当中最具有一张平平常常的面孔,但也正因为如此,没有什么值得加以介绍的特色。说它平常,听起来似乎也蛮不错,但平常到极点,到了“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的地步,毋宁使人为之悯然。我心想:“长着这种无味相貌、生在明治圣代的这位老兄,究竟是何许人呢?”如果不按老规矩走在“缘下”去恭聆他们的谈话,自然是无法了解的。
〔5〕 计算草席的助数词。日本房间面积是按铺几叠(块)草席来计算的。
“……就这样,我太太特地到他家去打听情况了呢。”金田君照例使用他那庄重的语调说。庄重是庄重,但丝毫没有严厉的感觉,他的话正像他的面孔一样,既平淡又茫然的。
“不错,他教过水岛先生,……不错,这主意蛮好……不错。”这位来客满口离不开不错。
“不过,一点没问出个究竟来……”这是金田的声音。
“是,是,苦沙弥这个人就是不得要领,从和我住在一个公寓里的时候起,他就是个遇事含含糊糊的人,这真让您为难啦。”客人朝鼻子夫人说。
“什么为难不为难的!请您想想,我活到这个岁数,到别人家去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不懂人情的对待呢。”鼻子夫人又粗暴地发起火来。
“他对您讲什么无礼的话了吗?很早以前他就是性格极固执的。从他十年如一地死抱着英语读本教学生,也可以了解他的为人了。”客人不即不离地顺从着鼻子夫人说。
“哼,简直不像话,不管我太太问他什么,都挨了他的钉子。”金田君说。
“那太不应该了。总而言之,只要稍微搞点学问,就会很容易自高自大,再加上他穷,就更不服气啦。说真的,世上就有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不肯承认自己没本领,却一味对有财产的人发火,就好像他们的财产被别人骗去了似的,真令人吃惊,哈哈……”客人说罢,显出十分得意的样子。
“嗯,简直是超乎常情,他所以会那样,完全是出于不通世故、狂妄自大,所以我想最好惩治他一下,我已经打发人去捉弄他了。”金田君说。
“对,搞他一下,他大概会老实一些吧,这对他本人也是有好处的嘛。”客人是未聆听怎样个捉弄法之前就已经对金田君表示完全赞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