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5
然而,现在在我眼前展现的这一群人,却把不应该脱掉的裤衩、大褂以及裙裤全都剥得精光,毫无顾忌地在众目环视之中把原来的丑态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而且满不在乎地谈笑风生。在下方才说的一大奇观指的就是这件事。我能在这里为那些文明君子介绍他们的情况,实感不胜荣幸之至。
这浴室里乱糟糟的,我真不知从何说起。这些怪物们搞的事儿全无规律,所以想要条理分明地加以说明是相当费力的。先让我从浴池说起吧。到底是否算得上浴池也很难说,就算它是浴池好啦。它宽有三尺,长有九尺,并且隔一为二,一边灌满了乳白色的浴汤。据说这叫做药汤,就好像放进了石灰似的,呈现出浑浊的白色。还不只是颜色浑浊,而且还油腻腻的,毫不透明。仔细一打听,难怪它看去像是发臭似的,因为它一个星期才更换一次。旁边那一半的水池里据说存的是普通洗澡水,不过,我敢发誓,它也决说不上是透明和晶莹的。从它的颜色来看,大概可用消防水缸里盛满的雨水被搅混时的颜色来加以确切形容。下边是关于怪物们的叙述。唉!这叙述还真让我费劲呢。在那和消防水缸一样的浴池里站着两个年轻小伙子,他们站在那里,正稀里哗啦地往自己的肚皮上撩水,倒真是会享福!这两人在比赛黑皮肤这点上是彼此毫不逊色的。我寻思着:这两个怪物倒是长得满结实哪。不一会儿,一个人一边用浴巾擦抹前胸,一边对另一个人说:“小金,我这地方总有些疼,是怎么回事?”那小金热心地忠告说:“那是胃。胃这东西是会要命的,不加小心就有危险。”这人指着左边的肺部说:“可是,是在左边哩。”小金回答说:“那肯定是胃啊,左胃右肺嘛。”“是吗?我还一直以为这儿才是胃呢。”说着,他这回敲了敲自己的腰。小金说:“那是小肠疝气哩。”
就在这时,一个二十五六岁、长点小胡子的青年咚地跳了进来,这一下不打紧,他满身的肥皂沫和身上的污垢立刻飘到水面上来。水也就立刻浮上一层带青灰色的、闪闪发光的油垢。在他旁边的水面上露出两个脑袋,其中一个光脑袋的老头儿向一个留有寸头的青年搭话说:“老了,不中用啦。人要是头、脚都不灵了,就比不过小伙子啦。不过,唯独对于洗澡水,如果不热,我还是觉得不够味。”那小伙子说:“老大爷,您够结实的啦。有您这样精神也就满好啦。”“精神不济啦!只不过是还没有病罢了。人只要是不干荒唐的事儿,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呢。”“嘿!能活那么久呀?”“能活!一百二十岁没问题!在维新前牛込区有个叫曲渊的直参武士〔9〕,他家的一个仆役就活了一百三十岁。”“那可活得真长啊。”“是哟,是哟,因为活得太长啦,连自己的岁数都记不起来了。据说他在一百岁以前,还记得自己的岁数,以后就记不住了。我认识他的时候正好他是一百三十岁,可那时他还没有死,以后怎样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呢。”说着,这老头儿跨出了浴池。刚才那个留有小胡子的青年,把他身旁的水弄得飘满了云母片一样的肥皂沫,独自嘻嘻地笑着。
〔9〕 日本江户时代大将麾下的武士。
这次跳进浴池来的,和一般的怪物不同,而是一个在背上刺有花纹的人。他那背上好像是要刺成岩见重太郎〔10〕挥舞大刀斩蛇的故事,可惜的是,这刺青未全部刺完,还看不出那条蟒蛇在哪里。所以这文身的重太郎先生显得有点失望的样子。他跳进浴池里说了句:“这水真他妈的太热啦。”接着又有一个人跳进去,并说道:“这太……要再凉点才好……”看得出,由于洗澡水过烫,这人正龇牙咧嘴呢。他和那位刺有重太郎图案的老兄照了面,便招呼道:“呀,头儿,是您?”那位刺有重太郎的老兄也回了一句:“呀,是你!”随后又问了一句:“阿民那边近来怎么样?”“怎么样?反正他是干得极欢的。”“他也不见得总能玩命的……”“可不是!那位老兄心术不正……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他。也不知到底是咋回事儿,反正人家不太信任他。一个手艺人,那样可不行啊。”“就是嘛,阿民这号人,不懂得谦恭和蔼,总是眉毛扬得老高,所以大家才不信任他。”“这倒是真的,他总以为自己的手艺了不起,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吃亏!”“白银街上老人儿都死光啦,如今称得上头儿的,也不过只剩下桶店的元大爷和砖瓦铺的老板和头儿您这几个人啦。像我这样的,是这里土生土长的,而阿民这号人,谁知道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就是。不过也难得他能弄成那个份儿。”“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招人喜欢。不和人交往嘛。”两个人自始至终说的全是阿民的坏话。
〔10〕 岩见重太郎(?—1615),日本传说中的豪杰。
关于这边的像消防水缸一般肮脏的浴池,就说到这,你再看看那边泛着白色药水的浴池吧。嚄,这还真是超满员哪。与其说是浴池的水里泡着人,还不如说在人里倒进点水更为恰当。不过,这些人倒都是悠悠闲闲,只有挤进来,却无一人要出去的。这么多人进来泡着,再加上一个星期才更换一次水,我感叹地想:“难怪水这么脏了。”我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下浴池中所有的人,原来苦沙弥先生被挤在左角上,蹲在那里,烫得满脸通红。我想,怪可怜的,如果有人让出个空当儿,让他出来就好了,可是谁都不动,主人也没有要出来的迹象。只是皮肤烫得红红的,一动不动。这可不是个容易做到的事儿。大概他是出于尽可能不要白花这两分五厘的洗澡钱的心理,所以才这样泡得全身通红也舍不得出来的吧。可是,我这个对主人忠心耿耿的猫儿,在窗子框上不由得替主人担心起来,不快些出来会晕倒在里边的。这时,在主人旁边有一个把整个身子都泡在水里的浴客,他皱着眉头说:“这水可是有点烫啦,后脊梁热得有点像针扎似的。”他说这话,暗中在寻求各位怪物的同情。于是,有的人自鸣得意地嚷道:“哪里!正好不凉不热。药浴不这样是起不了作用的。在我老家,我们洗的水比这儿还要热上一倍呢。”一个把叠起的浴巾顶到头上的家伙问大伙:“这个药浴究竟是管什么病的?”“什么病痛都管事儿,说是管百病的嘛。真够意思!”说这样话的,是一位面孔瘦削、在色形上都像线黄瓜似的老兄。如果这药浴真是那样管用,他早就该多少变得结实一点啦。又有一个万事通式的人物发表意见说:“换一次药水后,第三天或第四天药才最管用,所以今天洗最是时候。”我一看这人,原来是个虚胖子。“喝点也能管用吗?”这是一个娇里娇气的声音,看不清说话的人是谁。又不知是谁回答说:“凉了以后喝上一杯,然后睡觉,就完全不用起来撒尿啦,您可以试试嘛。”
浴池方面就叙述到这里,我把视线移向了浴室当中的大厅。嚄,多着哪,多着哪,一大群亚当们或蹲或坐,以种种不同的姿势正在搓洗身体的各个部位,其中最使我吃惊的是两位亚当,一位仰身躺在水泥地上,瞧着高高的天窗;另一位朝下趴着,往水沟里瞧着,这是位悠闲的亚当。还有一个和尚面向墙壁蹲着,身后一个小和尚不断给他敲打着两肩。这大概是师傅和徒弟的关系,徒弟在代行搓澡的工作吧。也有正式搓澡的,看来他可能是在患感冒,室内这么热,却还穿着一件坎肩,用椭圆小桶往浴客肩上浇热水。在他的右脚的大拇指中夹着一小块用来搓身上油垢的粗绒布。在这边有一个人贪婪地抱着三个小水桶,不断向他旁边的人说:“请用我的肥皂。”然后没完没了地讲着什么。我仔细一听,原来他讲的是:“枪是外国传来的,是吧。古时候都是抡大刀的,外国人没胆量,所以才造出枪来。这个外国好像不是中国,反正是外国,和唐内时还没有呢。和唐内也就是清和源氏〔11〕嘛。听说源义经从虾夷到满洲去的时候,一个很有学问的虾夷人跟着去了。后来源义经的儿子去攻打大明国,大明国方面受不了,于是派遣一个使者来见三代将军,提出要借三千兵马,三代将军把那个家伙留下来不放他回去。这个使者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个叫什么的使者。这样把这个使者一直扣留了两年,后来在长崎给了他一个妓女,那个妓女生的孩子就是和唐内嘛。以后他回国一看,大明已经被国贼消灭啦……”这位老兄说的都是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在这人身后有个二十五六岁满脸晦气的家伙,闷声不响地不断用热水在热敷他的大腿根部,似乎那地方生了疮,显出很疼的样子。在他的旁边有个十七八岁的人,语气粗野,不断哇啦哇啦讲着什么,他大概是这一带“书生”一流的人吧。在这个“书生”的旁边有个人背朝向这边,他那脊椎骨的关节一一凸起,活像一具僵尸被插进一根竹节杖,而且在他脊椎两侧整齐地各排列着四个炙点,活像“十六子棋”棋盘上排列的四个棋子儿。他的这些“十六子棋”的棋子儿还有些溃烂,有的还出现脓水。这样写下去,可就要写得太多了,以我的本领想写出它的十分之一也无法胜任。我正在后悔不该搞起这件麻烦事来。就在这时,入口处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浅黄布衣裳、年龄七十开外的光头,这个人向这些裸体怪物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嘿嘿,每次都蒙各位照顾,实在谢谢。今天天气比较冷,请各位慢慢地洗。各位可以在药水池里多泡几遍,身子就会暖和啦。喂!掌柜的!多注意点,可要保持洗澡水足够的热度呀。”他口若悬河地说了这么一大套。澡堂掌柜的也回答了一声“好喽”。刚才那个大讲和唐内的家伙夸奖道:“这老头儿真和气哪,不这样就做不成生意呀。”我突然碰上了这个稀奇的老头儿,未免有些吃惊,所以这边的记述暂且放一放,让我专门观察一下这个老头儿吧。这老头先是看到刚从浴池里出来的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孩,就招手说:“小少爷,上这儿来!”那个小孩看见这个糟老头子有些害怕,“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老头似乎感到有些意外,感叹地说:“怎么,哭啦?说什么?怕这老头?啧,啧!”他不得已立即灵机一动,转向小孩的父亲说:“您好啊,源头儿,今天有点凉呀。昨儿晚上进到近江店的小偷该多么蠢啊。他把小门儿挖了个四方洞,你说可笑不?他什么也没有偷成就跑了。大概是碰上警察或者打更的啦。”他大大地嘲笑了小偷一番,然后又向另一个人说:“今天真是够冷的啦,您还年轻,还不太感觉冷吧?”其实是老头自己一味怕冷。
〔11〕 始于清和天皇孙子源经基的源氏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