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4
从胡同往左拐,就有一根极高的粗大竹竿似的东西屹立在那里,上边还冒着淡淡的烟。这就是公共澡堂。我从后门偷偷地溜了进去,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卑怯的表现,或恋恋不舍的表现。其实,这只不过是那些一定非从前门去拜访不可的人,出于某种嫉妒心理,说出来的牢骚话罢了。自古以来,聪明人总是从后门搞突然袭击的,这在《绅士养成法》的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页上就是这样写的。在这本书的下一页中还写有:“绅士的遗书中写有后门乃自身具备德性之门也”的话头。在下是二十世纪的猫儿,这样的教育我还是受过的。所以还是请勿小看我为妙。书归正传,当我溜进去一看,里面那些劈开的松木、锯成八寸来长的木柴堆积如山。在其旁,煤也堆成高高的土堆模样。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说松柴就说它“如山”而把煤说成“土堆”呢?其实并无别的意思,我只不过想使用两种不同的说法而已。人吃米饭,又吃鸡吃鱼,还吃什么家畜,把种种糟糕的东西都吃全了,最后竟堕落到吃起煤来,真是可怜!我往前闯,一看,有个六尺宽的门敞开着。我往里一瞧,里边空空荡荡,一点响声也没有。而对面屋里好像有人声,我立即断定,所谓的澡堂肯定就在发出声音的那一带。我从松柴和煤堆的夹道儿当中穿过去,向左拐,再往前走,右侧有个玻璃窗子,在窗子这边,一大堆圆形小桶,摞成三角形,也就是说,是按金字塔形摞在那里。本来是圆形的东西,却被摞成三角形,这当然不是出于甘心情愿的,所以我对小桶诸君的心意还是可以谅解的。在小桶的南边留有一段五六尺长的隔板,好像是为迎接我而专设的。这隔板离地面有一米高,对我跳上去是再合适也不过的了。我说了声:“这太好啦。”纵身往上一跳,所谓浴室就立即出现在我的鼻子尖前。如果说天下什么最有趣,那当然是能吃到从未吃过的东西,能看到从未看到的景物,这最能使人愉快了。诸位当中如果也能像我家主人那样,每周三次在这种沐浴的世界里度过三四十分钟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假如您像我一样从未看见过洗澡这类事儿,那么请你一定去看看。您可以不给爹娘送终,但这个情景非看不可。天下虽大,却难得有这一奇观。
要说哪点是奇观?奇在哪里?这的确是连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来的。在这个玻璃窗子里边,乱挤在一起、哇啦哇啦乱嚷的这些人,一个个赤身露体,他们是台湾的生番,他们是二十世纪的亚当们!如果披阅服装的历史——这样说来话就长啦,还是交给托伊费尔斯德列克先生去讲,这里暂时免了吧——人类原都是有服装的。十八世纪前后在大英帝国一处名为帕斯的温泉,由波·南希制定了严格规则的时期,在浴室内男女都要用衣服从肩到腿把身体包起来。距今六十年前,也是在英国某一城市,曾经建立过一所美术学校。因为它是美术学校,当然要画裸体画,临摹裸体像。他们买来了裸体模型,陈列在校内各处,倒是蛮不错,可一旦到了举行建校典礼的时候,当局和学校的教职工却大伤脑筋。既然要举行建校典礼,就不能不请该市的淑女们出席,但是按当时贵妇人的想法,她们认为人是着装的动物,并不是只穿着一层皮的猴子。而人不穿衣服,和大象没有鼻子,学校没有学生,军人没有勇气一样,失去了他的本体。一旦失去本体,就不能再算是人,而成了兽。即便都是些模型,和这种兽一般的人为伍,当然有损于这些贵妇人的身份。所以她们说“我等谢绝出席”。这样,学校的教工虽认为她们是一群不通情理的妇女,无奈在东方国家也好,西方国家也好,都认为女人是一种点缀品。她们固然舂不动米,也当不了志愿兵,但却是建校典礼不可缺少的点缀工具。出于这种考虑,就只好到绸布店去买来三十五匹黑布,让这些兽一般的人模型都穿上衣服,而且唯恐得罪了这些贵妇人,还特别郑重地给这些模型的头上围了黑布。就这样才算是平安无事地举行了典礼。可见衣服对人类是如何的重要。最近有些先生们不断在喊叫画裸体画,主张裸体,这是错误的。根据我这个从生下来直到今天、一天也未裸体的猫来看,这的确是错误的。裸体画是希腊罗马的遗风,受了文艺复兴时期淫风的诱发才开始流行起来。希腊人、罗马人,他们平时就看惯了裸体,所以他们丝毫不认为这会和风纪上有什么利害关系。不过,北欧是个寒冷的地方,就连日本,也不允许光着身子旅行啊,如果在德国、英国,光着身子就会冻死。人们怕死就得穿衣服,大家都穿上衣服,人就成了穿衣服的动物。一旦成了穿衣服的动物以后,再突然碰上裸体动物,就不承认它是人,而是兽了。正因为如此,所以欧洲人,特别是北边的欧洲人是将裸体画、裸体像当做兽来对待的,也就是说认为它是比猫还不如的兽。您说什么美得很?美就是美,将它看作是很美的兽就是了。我这样说,也许有人会问,你没有看见过西方妇女穿的礼服吗?因为我是猫儿,没有看见过西方妇女的礼服,但据我听说,她们把袒胸露臂的装束称作礼服。真是恬不知耻!在十四世纪以前,她们的装束并没有这般滑稽,那时她们还是穿一般人穿的衣服,为什么现在她们的服装会转变成这样下流,和马戏班子演员一样了呢?这理由说来话长,我不想在这里多说。知之者为知之,不知者为不知,也就算了。她们这种装束的历史姑且不说,反正她们尽管在夜里做出这种丑态还自鸣得意,但在内心里毕竟还是保留了一些人味,所以一到白天,她们就缩肩藏臂,把胸部掩盖起来,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不外露。不但如此,而且她们认为即使露出一只脚趾,也是极其羞耻的。这样看来,她们的所谓礼服所起的牛唇不对马嘴的作用,足可以说明它是傻瓜在一起商量出来的产物。如果有人对这种说法不服气,那不妨在大白天袒胸露臂到大街上去试一试!对于裸体信奉者也是如此。如果他们真认为裸体最美,不妨让他们的女儿脱光,顺便自己也光着身子在上野公园散散步。什么,做不到?并不是做不到,而是西方人不那样做,所以自己也就不做吧?现实情况难道不是有人就穿着这样极不合理的礼服趾高气扬出入于帝国饭店吗?如果问她们为什么要这样,问题简单得很,只是因为洋人这样穿,所以她们才这样穿罢了。因为西方人势力强大,所以不管是硬去模仿,还是出于闹市,总之不跟着学就感到不舒服。在人屋檐下嘛,快去平身低头吧,对强者认输吧,对压力屈服吧,这种处处奴颜婢膝未免太蠢了吧。如果说是因为不得已而干这种蠢事,当然可以原谅,不过,请不要认为日本人很了不起。在做学问上,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这和服装无关,这里就不多讲了。
衣服就这样对人成了极其重要的大条件,它重要到甚至使人产生疑问:到底是衣服重要呢,还是人重要?简直可以说,人的历史不成其为血肉之躯的历史,而成了衣服的历史啦。所以一看见不穿衣服的人,就会感到这人不像人,仿佛遇上了一个怪物。如果全体怪物都一致同意做怪物,那么怪物这个称呼也就自然消失了,这当然是可以的。不过,这样一来,只能使人本身变得十分困惑。在古时候,自然平等地创造了人,把他们抛到世界上来。所以不论是什么样的人,生下来都是赤条条的。假如人安于平等的本性,那么应当就这样赤条条地生活下去。然而有一个赤条条的人出来说话啦:你我他大家都一样赤条条的,我的努力岂不是白费啦?根本看不出我费力气的结果啊。总要想个办法使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我是我,谁看都能认出我。我要在身上穿点什么让别人看见都吓一跳。于是他用了十年时间想了种种办法,终于发明了裤衩,把它穿在身上,耀武扬威地到处走,并说:“怎么样?这回我可不同凡响了吧?”他就是今天人力车夫的老祖宗。只是为了发明一条裤衩就整整用了十年的岁月,有人可能觉得奇怪,其实这是从今天回过头去将自己置身于蒙昧世界加以妄断的结果,在当时说来,没有比这个更伟大的发明了。笛卡儿发现了连三岁孩子都懂得的真理:“我思,故我存”,据说他就足足用了十年的时间。思考任何一件事物都是很费力气的,所以说花费十年时间发明裤衩,对于车夫说来,应该说是十分难得的。嚯!裤衩一旦发明出来,世上趾高气扬的就是车夫。于是又出现了一个怪物,他对车夫们穿着裤衩在天下唯我独尊地横行阔步深感气愤,于是用了六年工夫发明了大褂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这样一来,裤衩的势力顿时衰落,变成了大褂的全盛时代。菜铺子的老板、药铺的老板、绸布店的老板都是这个伟大发明家的末代子孙。继裤衩时期、大褂时期之后而来的是“裙裤〔8〕时期”。这是一位曾大发雷霆地说“大褂又算得了什么”的怪物研究出来的,过去的武士和现在的官老爷们都是这号怪物的后代。这样,怪物们争先恐后、炫奇逞异,终于出现了模仿燕子尾巴的畸形服装,但退而考其由来,这可决不是勉勉强强、胡诌八扯、偶然盲目搞出来的,而是许多人为了胜过别人,发挥了自己的勇猛心,才出现了这么多的新式样,这都是为了显示我可不是你那号人才穿上种种服装的。于是,从这种心理可以引出一大发现。这就是:正如自然忌讳真空一样,人类是讨厌平等的。在今天,由于讨厌平等不得不将衣服当成毛皮一般罩在身上的今天,如果想舍掉人的本质的一部分的衣服,回到赤条条的旧阿蒙的公平时代去,那只能是狂人所为。即使有人甘冒狂人之名,也是无法倒退回去的。用文明人的眼光来看,那些想倒退回去的人只能是怪物。即使将世界上多少亿的人全部推到怪物世界中去,以为这样就可以平等,因为大家都是怪物,谁也毋需害臊了,因而觉得放心,实际上也还是不行。因为从整个世界都变成怪物的第二天起,怪物们又会开始竞争。他们如果不能用穿衣服来竞争,也会在甘居怪物的情况下搞起竞争。赤条条就让它这样赤条条下去,还会搞出另外的差别来的。由此看来,衣服毕竟是脱不得的。
〔8〕 日本和服的裙子,男女都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