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一章 镜中的光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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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就是那个日子,上午是阴天,我参加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会还没有散就下起了雨,没有雨具。有一个热情的朋友把我和几个人拉到她的家去,她家有一只美丽的大白猫,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黄,我们欣赏了一个下午猫之后雨不但没有停,傍晚的时候反而刮起了大风,风雨交加,根本无法出门。于是主人让我们在客厅里看录像或者睡觉,我们看了一个世界小姐选美,一个武打片,一个恐怖片,一个警匪片。半夜的时候我偶尔抬手看了一下表,指针正指在三点零三分的点上,这个时刻使我悚然心惊,我看了看窗外,依然是大风大雨,伴随着隐隐的闪电,不知道在这样的夜里,那个神秘的女人是否如期而至,这个问题搞得我心神不宁。我明白,我永远把这个机会错过了。那个女人说我若要找她,可以在今年的这个时刻到那里去,她没有说是否明年、后年以至于每年的这个时刻都在那里出现。

现在是我错过的当女先知的第二个机会。我不知道神秘的事物为什么总要找到我,我在那个众人不曾觉察的神秘的隧道口前掠过,一次是预测未来的玄机,一次是与冥府接通的女人,但我总是错过了它们,我没有最后选定它们,它们也没有最后选定我。

在那些独自一人的夜晚,五点半就上床,然后在半夜里醒来的夜晚,想象死亡,在黑暗中万分害怕地等待鬼魂的到来。

B镇是一个与鬼最接近的地方,这一点,甚至可以在《辞海》里查到,查“鬼门关”的词条,就有:鬼门关,在今广西北流县城东南八公里处,B镇就是在这个县里。我八岁的时候曾经跟学校去鬼门关附近看一个溶洞,溶洞比鬼门关有名,晋代葛洪曾在那里炼过丹,徐霞客也去过,洞里有一条阴气逼人的暗河,幽深神秘之极,没有电灯,点着松明,洞里的阴风把松明弄得一闪一闪的,让人想到鬼魂们正是从这条河里漫出来,这条暗河正是鬼门关地带山洞里的河啊!有关河流是地狱入口处的秘密,就是在这个时候悟到的。B镇的文人们将暗河流经的三个洞分别命名为“勾漏”、“桃源”、“白沙”。洞外是桂林山水那样的山水一样的绿色柔软的草,好像不是跟鬼有关,而是跟天堂有关。

这个叫鬼门的关在去石洞的路上。一左一右两座石山向路中倾斜,像天然的巨大石拱,平展的石壁上有三个凹进去的巨大的字:鬼门关。朱红的颜色,确定无疑地证明着。据说这字在唐代就有。

出生在鬼门关的女孩,与生俱来就有许多关于鬼的奇思异想,在空无一人的大屋,夜色渐渐降临,走过一个又一个天井,绿色潮湿的鬼魂从青苔中漫出,舞动它们绿色的长袖,长袖的颜色跟青苔一模一样,你分不出哪是青苔哪是鬼的长袖,必须凝神屏息,紧紧盯着,不眨眼,不打喷嚏,或者闭上眼睛,待它们毫无防范时猛然一睁,多次反复,在反复中就能看见它们,它们像湿气一样若隐若现,轻如羽毛。同时它们也在阁楼上,阁楼是一个黑暗的地方,从来不安电灯,在这样的地方它们大胆,窃窃私语。从黄昏就开始,到黎明时才结束。我想我并不害怕它们,我跟它们无冤无仇,这是外婆教给我的真理,我把这个朴素的真理牢记在心,只怕坏人,不怕鬼。

阁楼上的窃窃之声弥漫的时候,我就想到要看看它们。我站在楼梯口,想象它们的另一种形状,跟天井里的鬼不同,阁楼上的鬼穿着宽大的黑衣,像阁楼上的空气一样黑,黑且轻,它们飘在阁楼的空气中。它们是谁呢?是从前住在这里的人吗?这幢像客栈一样的房子,不知有多少人住过,它们分别是男鬼、女鬼、老鬼、幼鬼,比较起来我更愿看到美丽善良的女鬼。我的小学老师邵若玉,以及县文艺队的姚琼,是B镇最美丽的女人,她们自尽而亡,是B镇久久难以平息的话题,她们年轻美丽的脸庞,像明月一样悬挂在B镇的上空,那是六十年代的往事。六十年代,那个B镇的小女孩站在阁楼的楼梯上,她想象那两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变成了鬼魂飘荡到阁楼上,她们没有形状仍然美丽,没有颜色仍然美丽。我一步一步往上走,总是走到一半就停下来,我既好奇又害怕,说不害怕不是真的。在黄昏,我总是坚持不到阁楼去,而在白天,我搜遍阁楼的所有角落,没有发现夜晚窃窃之声的出处。我总是一无所获。

关于鬼魂的传说还来自一条河,这条流经B镇的河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圭”。在这个瞬间我突然想到,“圭”与“鬼”同音,无论在普通话里还是在B镇话里,这两个字音都是如此相同,在过去的岁月里,我竟把这个事实完全忽略了。圭河在别的县份不叫圭河,而且一直向东流得很顺利,到了B镇却突然拐弯向北流,过了B镇再拐回去,这真是一件只有鬼才知道的事情。七月十四鬼节,B镇的圭河总是给人特别深刻的启示,每年的七月十四,无一例外都要淹死一至两个孩子,我们在学校里接受了无神论的教育之后总要思考这样的问题:若是世界上没有鬼的话,为什么总会在七月十四这一天淹死孩子?活着的孩子十分认真地向老师提这个深奥的问题,老师皱皱眉头说:七月十四快入秋了,水凉,容易抽筋。孩子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总在七月十四呢?老师把眉头皱得更紧地说:那是凑巧!孩子得不到满意的回答,每天放学路过圭河就站在河岸看水,水草在清澈的河水里缭绕,死去的孩子常常被它们缠绕,活着的孩子想,水鬼一定就藏匿在水草中间。

关于鬼的故事就说完了。

没有母亲在家的夜晚已经形成了习惯,从此便有了永远的隔膜,只要她在家就感到不自在,如果跟她上街,一定要设法走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如果跟她去看电影,就歪到另一旁的扶手边,只要她在房间里,就要找借口离开。活着的孩子在漫长的夜晚独自一人睡觉,肉体悬浮在黑暗中,没有亲人抚摸的皮肤是孤独而饥饿的皮肤,它们空虚地搁浅在床上,无所事事。

我意识不到皮肤的饥饿感,只有多年以后,当我怀抱自己的婴儿,抚摸她的脸和身体,才意识到,活着的孩子是多么需要亲人的爱抚,如果没有,必然饥饿。活着而饥饿的孩子,是否有受虐的倾向?

因此处于漫长黑暗而孤独中的多米常常幻想被强奸,这个奇怪的性幻想是否就是受虐狂的端倪?想象被追逐,绝望地逃到一处绝壁跟前,无路可去,被人抓获,把衣服撕开,被人施以暴力,被人鞭打,巨大的黑影沉重地压在身上,肉体的疼痛和疼痛的快感。在疼痛中坠入深渊,在深渊中飞翔与下坠。这是多米在童年期想象的一幕,就像多米在幼年时所做的梦到了成年之后往往有所对应一样,被强奸的幻想在她的青春期也变成一件真实而带有喜剧性的事件。

想象与真实,就像镜子与多米,她站在中间,看到两个自己。

真实的自己,

镜中的自己。

二者互为辉映,变幻莫测,就像一个万花筒。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那件事情。多米在黯淡的大学时代除了在王的上铺的蚊帐中回忆往事,就是拿一本书到山上去。那是一条僻静的小路,因为离宿舍太远,又要爬山,去的人极少。多米避开了人群,感到安全而满足。开始的时候,多米警惕着没有人的另一种危险,她瞪大眼睛,将小山包的一石一木看了又看,看得明明白白,一览无余,在一个没有藏匿之所的地方,有什么危险可以藏起来呢!多米很快就放心了,在大学四年级整整一年中,多米在没有课的下午总是到那里去,那里比蚊帐更舒服,蚊帐是小家园,山包是大家园,有了家园的人是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家园里的一草一木是多么亲切。于是在一个大雾天,多米坐在山包最高处写诗,一个看不清五官的人从她的正面走来,她听见他问:W大的职工宿舍在哪里?声音十分年轻,多米扭头去指一排房子,说时迟那时快,五官不清的年轻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把多米摁倒在地上,他用手紧紧卡住多米的脖子,用了全身的力压在手上,多米睁着眼睛,看到天空正在迅速暗下去,呼吸起来困难,气快进不来了,眼睛发黑,就像掉到深渊里,多米想:完了。她飞快地想,这是一个梦,她又飞快地否定:这不是梦,这下真的完了。就在她觉得快要气绝的时候,那人松开了手,多米觉得胸口一松,空气长驱直入,多米软绵绵地睁开眼睛,看到天空一下又亮了,白色的雾亮汪汪地在她的头上浮动,身下的石头硌得有些疼痛,她想她的头肯定沾上泥土了。她听见那人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和你发生关系。说着便动手拖多米,他艰难地拖了几步,多米说:算了,我自己走吧,你把我的鞋拖坏了。那人虚张声势地说:不许你叫,不然我把你的鼻子咬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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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咬鼻子的传说是那一年流传甚广的失恋报复故事,有如今天的潘平硫酸毁容案,谈恋爱和不谈恋爱的人都知道,咬鼻子说的是一个男青年失恋之后一怒之下把女友的鼻子咬掉了,事情传出之后又引来不少效仿者,一时间,被咬掉的鼻子纷纷出现在祖国各地,成为鼻子尚在的女孩们的阴影。多米想:他是会说到做到的。那人一只手紧紧抓着多米的手腕,说:去防空洞。多米顺从地走着,她脑子十分清醒,她奇怪自己的这种清醒和顺从,她清醒地想:呼救是没有用的,没有人。她将忍受这件事,将把它看成是一场梦,既然没有人知道,它就是不曾存在过的,就的的确确是一场梦。如果不幸留下一个恶果,她将独自处理掉。

当多米适应防空洞的光线之后,她吃惊地发现,这个强暴者是一个明眸皓齿的男孩,皮肤白嫩,透着一层红晕,特别显眼的是他的嘴唇,像少女一样红嘟嘟的,多米班中的男生没有一个有这样的嘴唇,多米看见他唇上还有一层细细的淡黄茸毛。他毫无经验地在多米身上摸索着。他失望地说:你真瘦。他又弄自己的裤子,他发现多米在看他,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盖着多米的眼睛,说:不许看。然后他不放心地到角落里弄自己的身体,好一会儿才丧气地过来说:算了,我今天可能太累了。他把手绢从多米脸上拿掉,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男孩说:你太瘦了,营养肯定不好。算了,你走吧。多米说:我的诗本子还在山上呢,你去帮我找回来。男孩问:你是W大的学生吗?多米说:是。男孩说:我很喜欢大学生,我们交个朋友吧。

他们走上山包,多米的诗本子歪歪斜斜地躺在原地,封面被石头刮破了一块,蹭了一些泥,多米如获至宝地捡到手里说:想不到还在。她捡了一块石头坐下,男孩坐到她身边,说:我挺喜欢大学生的。多米问:你多大了?二十一,他说。多米说:你比我还小三岁呢!男孩问:你有没有男朋友?多米说:没有。男孩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多米说:你刚才快把我掐死了。男孩说:我当时很害怕,又想试一次,后来我看到你的脸成了紫色的了,才一下松了手。

你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吗?

是。

你叫什么名字?多米问。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问。他们互相交换了名字。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清这个男孩的名字了,只记得他姓王,名字好像是国庆或建国。他详细地告诉我他所在的工厂怎么找,希望我去找他。他说他的外公曾经留学日本,他母亲希望他上大学,他考了三年没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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