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一章 镜中的光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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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米和男孩坐在山顶的石头上,听着男孩说他自己的事情,多米想单调的读书生活竟然就这样充满了她四年的光阴,毫无光彩和刺激,这点奇遇是多么弥足珍贵,绚丽难得,就像天上的彩虹。多米不禁说道:以后我要把这件事写成小说。男孩一听立即严肃认真地说:千万不要写,你周围的人会对你不好的。他不解地问:你怎么会想到要写这些呢?他十分负责地要多米打消这个念头,他反复说:你要是写了以后你丈夫会对你不好的。

下山的时候他们路过了一家小卖部,男孩跳进去买了面包和汽水,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分手的时候男孩又问:你愿意我做你的男朋友吗?这句像耳语一样的话使多米猝不及防,这样的话从一个强暴者口里说出来,真是新鲜极了。

一个黑眸红唇的英俊男孩,走在多年前大学宿舍后的小路上,他被浓雾所笼罩,他的脸出现在雾中,像雾中的花朵一样美丽,他悬浮在W大学黯淡的日子里,是难得的一点奇迹。

谁也不知道这个奇迹,王也不知道,她问我中午怎么不回来吃饭,我如实地说吃了面包,但躲在面包后面的离奇故事和故事中的红唇男孩她一无所知。其他的同学进入不了我的内心视野,她们在我的眼前走来走去但永远只像我的背景,我们互不相干。我在同窗们的身影中秘密地嗅着那个雾中山头的秘密,这个秘密散发出隐隐的雾气。

过了一个星期,天气晴朗,我在宿舍里乱翻书,从外面进来的同学说:多米,有一个男孩找你。

当时是冬天,我们那一届在春天入学,在冬天毕业,我们快要毕业了,我们已经考过了试,正在等待分配,我们一辈子都不用考试了,我们感到无比的幸福和轻松,隐秘的恋爱关系一下全都公开了,远在外地的未婚妻和未婚夫们也都一个个地来到学校,他们分别被安排在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宿舍里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像过节一样,在白天,大家纷纷上街,去玩没玩过的地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听见室友的声音说:多米,有一个男孩在楼下等你。

我走下楼,一眼就看到那个红唇男孩正着急地朝楼梯张望,他手上提着一大提兜水果,看见我他有些局促,在大学的校园里,当工人的男孩有些手足无措,他低着头,全没有了强暴者的勇猛。最后他问我能不能留在W城,我说大概不能,我可能去的地方离W城很远。他叹了一口气就低头不语了。我答应他,一旦分配结果出来,我就写信告诉他。

然后我们就分手了,过了几天,分配方案出来,我回N城。同窗们纷纷捆扎书籍,托运行李,陆续离校,人走室空。从此我和W城没有了任何联系,这个叫王建国或王国庆的男孩今又在何方?

在我长大成人后总是有人问我:你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害不害怕?或者是出差的时候,或者是同屋人不在的时候,或者是分到一间单间的时候,这样的机会大量存在。我插队的时候有一年半时间在大队学校当教师,在学校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分给我一间极小的土房。这是我第一次得到的一间宿舍。在我的感觉中,房间越小越不能让人害怕,空间是一种可以让人害怕的东西,而墙把它们隔开了,本来小房间并不能使我害怕,问题是没有电灯,也没有邻居,有一个公办教师住在隔着三个教室的另一个角落里,并且一到星期六他就回B镇的家。

星期六的学校加倍地黑加倍地静,若有闪电,就会在惨白的天光下看到人去室空的教室中破烂的桌椅间白纸飘舞,陡添恐怖的气氛。

接下去是大学里,我是班上每年春节都不回家的唯一一个,家乡被我早早地抛弃,我早早地失去了家园的热情,从不参加同乡会,从不与同乡说家乡话。我像一个孤魂似的飘荡在放了寒假的大学校园里。抛弃了家园的人同时也放弃了春节,春节是一个与家人团聚与故乡相会的日子,我轻视这样的节日,于是在长而黑且潮湿的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他们问我:你害不害怕?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住的是公园深处野草及窗的小矮房,也常有墨黑的静夜,窗玻璃被下流男人敲打着,猥亵的话吓人地传进来,窥视的眼睛悬挂在窗外。这样的夜晚你不害怕吗?多米想:为什么人们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男性气质,就是因为她从不撒娇(这是女孩子天生就会的,只是多米天生就失去了机会,永远也学不会、学不像、学不自然了,不会撒娇的女孩怎么会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呢?),从不虚张声势地害怕,而害怕也正是女孩子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素质,要娇弱地受到惊吓并且夸张地表现出来,以便给男士们机会。而多米,在遥远的童年就穿越了害怕的隧道,她在无数个五点半就上床的、黑暗而漫长、做尽了噩梦的夜晚经受了害怕的千锤百炼,她的身上是伤痕累累的铜墙铁壁,害怕再也进不了她内心了,再也打不疼击不穿她了。这是一个真正受过锻炼的人,千锤百炼,麻木而坚强。

甚至在八岁那年,她就充当了同龄男孩的壮胆者。那个胆小的男孩是多米的同班同学,是母亲同事的独生儿子、掌上明珠(这本来是用来形容女孩的,但形容这个男孩非常合适),女同事说她要下乡,当天晚上不能回来,她家肥头害怕,不敢一人睡觉,然后她自作主张不由分说把两床大棉被抱到了我的床上,她想我家反正没有大人,而一个大人是不需要跟一个小孩商量的,她像在自己的家一样动手给肥头铺床,铺成一个很舒服很厚实的圆筒,她让肥头钻进被窝里,并帮他掖好被子。肥头占去了我的床的三分之二的地方,女同事轻而易举地就在我的家里把我变成了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孩子,她指着床上剩下的三分之一对我说:多米,你快睡觉吧。我说我不睡。女同事说:多米快躺下,我来给你们关灯。我说:我不跟男孩子睡在一张床上,我要去我的同学家住。

女同事一听十分着急,说:你走了肥头怎么办?肥头会害怕的。我说:肥头害怕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小孩子,他都上小学了,他应该锻炼。锻炼这样的词使女同事对我改变了策略,她说:好多米,阿姨知道你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你以后会有出息的,肥头从小缺乏锻炼,你就陪他一个晚上吧!

出息这样的字眼极大地平息和奖励了我,从小我就立下了大志,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出息是一个最能收买我的词,女同事无意中就收买了我,我顺从地上了床,缩在肥头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地方,我自豪地想道:肥头虽然毫无道理地占了我的床,但他将来是没有出息的。我在黑暗中生长着自己的雄心壮志,同时也滋生着对男生的不屑。

在小学,每个班级都有两三个精英分子,他们比同龄人更早地读了长篇小说(他们把这叫大书、字书,以区别于连环画),比如《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当时这些书已经转入地下,成了毒草和黄书,小小年纪的男孩和女孩通过这些书知道了爱情这回事,他们心跳耳热看到了男欢女爱的那几页,那几页总是比别的书页脏些皱些,使我们一翻就能翻到。受到了毒害的女孩,在心里反复幻想着爱情,便暗地在班里选了一个最出色的男孩作为幻想的对象,心里一时充满了柔情蜜意。她热爱他的一举一动,她想:啊,这是我的,这个女孩不是我,是班上的“大王”,每个班都有一个大王,指挥一切,欺负弱小,谁不听指挥就孤立谁,孤立是大王最有效的政治手段,孤立就是:谁也不跟她说话,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集体喊她的外号,对面碰到的时候给她一个白眼。多米不是大王型的女孩,她没有领袖欲,不喜欢群体,对别人视而不见,永远沉浸在内心,独立而坚定,别人无法孤立。只有对他人有依赖性的人才可能被人孤立,大王凭直觉了然了这一点。她喜欢特别的女孩,因此就把多米看成是她的好朋友,她常常对多米谈论那个她选中的爱情对象。

多米对此不以为然。她幻想的爱情总是十分奇怪,跟具体的男孩没有什么关系,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直没有爱上同班的男生。这里隐藏着什么呢?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是否天生就与人不同呢?这些都是我反复追问而又永远搞不清楚的问题。

我把这归结为我的耽于幻想、爱做白日梦的特性。一个幻想者是永远看不见她眼前的事物的。四五岁的时候我曾幻想长大后要嫁给一个乘降落伞自天而降的解放军,在这个幻想中,解放军是一个淡化的、模糊不清的、可有可无的对象,重点在降落伞和自天而降,以及神秘深邃布满星星的夜空。这是一个喜欢看天的孩子,在她的想象中,银白色的丝幕薄如蝉翼、半透明、柔软,从天穹深不可测的幽暗处如花朵般开放,一阵清幽婉丽的音乐声像气流一样推动着这白色柔软的花朵,它从星星的缝隙间穿过,越开越大,最后它鼓满了风,四个角像四瓣饱满的花瓣缓缓降落,花的中间隐藏着一个人,我无法描述他的面容和体态,只要他是乘坐我想象中的降落伞来自天上就足够了,就在黎明时分成为我幻想中的恋人。

我奇怪自己三十岁以前竟没有爱过一个男人,甚至电影里的男人,甚至外国电影里的男人。至于我三十岁那年发生的一场傻瓜爱情,那是很晚之后的事了。

我想,我真正感兴趣的也许是女人。由于我生性孤僻,一些病态的热情又全在病态的文学中流失了,在我没有爱上男人的同时也没有爱上女人,献身于文学事业是可悲的,它榨尽了我们的血肉与爱欲,使我们主次颠倒、深陷其中,回头望一眼都觉得不胜其累。

没有爱上女人但对女性的美丽和芬芳有着极端的好感和由衷的崇拜,从嘉宝、费雯丽、褒曼、玛丽莲·梦露,到张曼玉、钟楚红、杨丽坤,这些是我一再比较精选出来的名字。女人的美丽就像天上的气流,高高飘荡,又像寂静的雪野上开放的玫瑰,洁净、高雅、无法触摸,而男性的美是什么?我至今还是没发现,在我看来,男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美的,我从来就不理解肌肉发达的审美观,肌肉发达的男士能比得上嘉宝吗?肌肉永远只是肌肉。在一场戏剧或一部电影中,我的眼睛永远喜欢盯着女人,没有女人的戏剧或电影是多么荒凉,简直就是沙漠,女人一旦出现,我们顿觉光彩熠熠,芳香弥漫,在夏天我们感到凉爽,在冬天我们感到温暖。以人体摄影为幌子的画册中,我永远喜欢那些柔软优美的女性人体,她们的躯体像白色的百合花充满在画页中,我不明白选编者为什么总要插进一些男性的躯体,它们粗重笨拙,一无可取,我不相信会有人真正欣赏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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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具有同性恋倾向,这类人正在某些国家游行,争取自己的权利,这个运动风起云涌,波澜壮阔,是我们这个时代特别的景观,它像革命一样呼唤着每一个潜伏着革命因子的人,使那些被呼唤的人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让我回忆我面对真正的女性人体时的感觉。长期以来,我没这样的机会,在我亚热带的B镇,洗澡被叫做冲凉,从四月到十一月,每天都是三十多度,热且闷,汗水堵住毛孔,浑身发黏,洗澡是一天中很重要的事情,因此每家都有单间的冲凉房,每个机关都有一至两排乃至三至四排冲凉房。这是我们的裸露之地,我们无法想象集体澡堂,前所未见。听那少数几个去过北方的人说起这种集体的洗澡方式,我们一再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天下奇闻,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那些北方的人们为什么不多盖冲凉房,为什么要这么多的人挤在一起冲凉,他们难道不知羞耻吗?我们坚定地认为,这种集体洗澡的方式极不文明,到北方去最令我们恐惧的事情就是洗澡,洗澡是我们的畏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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