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二章 东风吹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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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过去,我的恩师已经不知去向,那个清晨的光晕长时间地保佑着我。两个月后抄袭之事事发,刘昭衡主编没有采取使我难堪、使我无地自容的做法,只是来了一封信,让我以后在参考(是参考而不是抄袭,这是两个多么温暖的字,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紧紧抓住这两个字,才能进入那个结缀着我的珍宝的N城的清晨,在那里我意气风发,衣襟飘扬)别人的诗作的时候一定要说明,信中充满了安抚之词。信中说:你很有才情也很努力,你还很年轻,千万不要想不开。信是以编辑部的名义写的,但我觉得每一句都是刘的话,事隔多年,这封信仍使我止不住泪水盈眶。

刘昭衡,这是我生命中最仁慈的一个名字。后来我大学毕业分到N城,一安顿下来我就去找刘,在楼梯口遇到老罗,他告诉我刘主编已调离刊物,到通志馆去了。后来我又到通志馆找过他,他正好下乡搞调查了,没见着。到后来听说他已离开N城,回海南老家了。(刘是海南人,但我从未见过海南有他这样身材的,可以用伟岸来形容,听说他在海口的一个什么办事处,但我始终没有找到他。)

在十九岁,在N城,我像是被放置到一片寂静的原野上,那里满是绿色柔软的草和细小的花朵,天空芬芳洁净,有一种纯金般的口哨终日缭绕,好运如白马,从寂静草原的深处向我走来,一匹,又一匹。

一切都如同梦境。

其中的一匹马是谁?是电影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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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厂恰恰是那个B镇女孩的神话与梦境。在十九岁,一步就跨进了神话,骑在白如积雪的马背上远去。

让我告诉你,奇迹是怎样发生的。

有一天,就是我到N城改稿的第二天,刘带来了一位陌生的男人,介绍说这是电影厂的编剧,刚从北京调来的。此人高瘦,白,穿着一件细细的浅绿线格子短袖衬衣,我从未见过男人穿这样的衣服,我觉得十分新鲜。我想:啊,这是从北京来的,我注意到他的宽大的裤子上有一小块补丁,无论在B镇还是在N城,知识阶层的男人都是极少穿这种补丁的裤子的,即使有补丁,也是千方百计补在暗处,不像这样明明白白地补上去,这使我肃然起敬,我再次意识到,这人如此特别,皆因为他来自北京。

这个人,在我十九岁的那一年,深刻地影响了我的生活轨道,使我无可挽回地走上了现在的道路,他的生活模式,也成了我的生活楷模。

后来我上了大学,暑假时到N城,我才第一次到了他在电影厂的宿舍,他除了一面墙的书柜以外,只有一张破旧的沙发,其余所有的东西都装在纸箱或粗糙的木箱(装肥皂的那种)里,他说他几乎每顿都吃面条,因为吃饭太浪费时间了。后来我大学毕业,也大量买书,吃面条,我意识到这是一种模仿,但这种清苦的生活使我常常觉得,我是在与众不同地生活着。

现在,我给他取一个名字,叫他宋。

宋在刘主编介绍我的时候伸出了他的手,握手这一套我在N城的几天里已经熟悉了(在B镇,我从未跟人握过手,根本就是中学生一个,握手在我看来是一件很滑稽的事),但宋在握手的那一个瞬间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使我又开眼,又新奇,同时我感到,宋把我当成一个大人,一个平等的人。我在心里说:他的风度是多么好啊!从北京来的。

宋一开口说话,我就觉得他的声音特别好听,普通话特别标准。其实那只是我的错觉,宋的湖北口音极重,不用细听就能听出来,在B镇长大的女孩孤陋寡闻,以为一切本省以外的人的普通话都是标准音。

宋问:你读过什么书?我说《唐诗三百首》。这几天我每天都要向不同的人回答这个问题,我本以为宋不会再问同样的话,这句业已陈旧的话从他的带有北京感觉的普通话中走出,像在春夏过渡的时候,一个熟人换了一身爽目的夏装,使你眼睛一亮,觉得又新奇又亲切。我于是愉快地回答:《唐诗三百首》。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立刻感到,这个《唐诗三百首》与以前的《唐诗三百首》不是同一本书,这才是真正有意思的《唐诗三百首》。

宋又问:你喜欢那里面的什么诗呢?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十分新鲜的问题,这种新鲜正是我兴奋地期待着的。我立即说:《行路难》。我同时又觉得有点儿心虚,因为我喜欢的只是这个题目,一个少女发愁地想:行路是多么艰难啊!难于上青天,她的理解就是这样,以她的古文底子,只能生吞活剥个大概,但她喜欢这个题目,认为这三个字既悲壮又英勇,很符合她的心境。宋说:哦,这是李白的名篇,让我背给你听。

我猝不及防地就被带进了崎岖的境地,我生怕他接下去还要与我讨论深奥的问题。我紧张而努力地倾听他的背诵,佶屈聱牙的诗句像一片乱石丛生的洞穴,宋的声音就是一粒幽微的火花,它被那些我听不懂的字词所摇曳,在一团黑暗中闪闪烁烁,我跟在宋的身后,止步不前。

他问:我背的差不离吧?

我盲目地点点头。

他又问:基本上没错吧?

我点点头然后老实地说:我没听出来。

他兴奋起来问:你还喜欢什么诗?白居易的《长恨歌》你喜欢吗?

我仍盲目地点头。宋说:这个我更熟一点儿。他就流利地、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我懵懂地听着,某些熟悉的词句在我的混沌中闪过,像星星点点的烛火。接着他又背了《琵琶行》等,兴致很好。

后来他问我是否喜欢外国诗歌,我说我不知道外国诗歌是怎样的,我从未读过。他说你一定要读一些外国诗歌,不然太可惜了。他说我向你介绍一位俄罗斯诗人,叫普希金,他的诗非常好,我给你朗诵他的《致大海》。

这个题目使宋的目光一下变得深远起来,好像有一种力量,把他推到了大海的边上,他的眼睛看到的是另一些事物,而不是我。

我听见他用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诵出那些奇妙的句子:

再见吧,自由的元素!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滚动着蔚蓝色的波涛

和闪耀着骄傲的美色。

好像是朋友的忧郁的怨诉,

好像是他在别离时的呼唤,

我现在最后一次倾听

你悲哀的喧响,你召唤的喧响。

……

这些平白的句子犹如坦途,令我从崎岖的洞穴一下走进空阔的岸边,那里有海和风,美的元素。宋的声音造成了另一个空间,我不由自主地步入其中。

我第一次知道,外国诗是这样的,又明白,又深情。宋不会知道,在那个时刻,他站在了启蒙者的位置,在以后的所有日子中,每当遇到启蒙者这个词,宋的格子短袖衬衣就会在我的眼前飘动。

宋念过了诗,又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在适当的时间得体地离开了。N城的其他事情蜂拥而来,像波浪一样掩盖了面前的事情,对于与宋的见面所埋下的伏笔我一无所知。

回到B镇,N城之行像梦一样地消散了,在六月晴朗的天空中,关于考试上大学的消息如雷声滚滚,由远而近,越来越真切。

多年以后,多米从外省来到北京当记者,住在一位终身不嫁的老处女家里。那时她刚刚从一场失败的爱情中挣扎出来,远走他乡就是为了忘记过去的一切。多米在京城谁也不认识,她漠然而孤独地出现在不同的会议和陌生的人流中,她从不涉足社交场合,星期六和星期日,总是跟老处女(她称她为老师)两人在幽暗的室内对坐。她们总是把窗帘放下,这两个人同样不适应强烈的光线。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想到应该写一部自己的长篇小说,这个念头像一朵清丽无比的大花穿过蒙蒙的雨夜来到她的窗前。

这肯定跟雨夜有关。雨夜肯定比明朗的夜晚有更深厚的内容。雨点敲击万物的声音使人不由得越来越深地陷入回忆。而这正是一部自己的长篇小说。

多米听见老师说:一下雨你就心事重重。

关于多米从外省到京城的曲折经历,梅琚从来没有问过她。

梅琚就是多米称为老师的那个女人。梅琚年龄大约在四十到五十之间,容貌美丽而冰冷,她终生未婚,身材保养得很好,乳房仍然坚挺,这使多米感到十分吃惊。

梅琚独自住着两居室,她所有的窗子都用一种蓝底白花的家织粗布做窗帘。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窗帘总是低垂,室内阴凉而幽暗。

镜子很多。

一进门正对着的墙上就是一面半边墙大的镜子,如同剧场后台的化妆室。

落地的穿衣镜。

梳妆镜。某个墙角放着巴掌宽的长条镜子。

你在室内的任何地方都会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你。你在任何角落都会看到自己正站在对面。

在夏天,梅琚穿得非常少地坐在镜子前入定,她的脸上贴满了黄瓜皮或苹果皮,只露出一双恍惚而幽深的眼睛,就像一个女身的鬼魅端坐在房间里。

每当回到梅琚家,多米就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超常的时空中,这是一个迷宫,又是众多幻象聚集的地方。有时梅琚终日不说一句话,她穿衣、梳头、描眉、吃简单的饭、上厕所、洗澡,一切都在无声地进行,就像梦游中,灵魂在千里之外,多年之前。

多米想,梅琚也许正是在回忆往事,她沉浸在镜子里头,镜子犹如一扇奇异而窄长的门,遁门而入,可以到达另一层时空。

梅琚对镜而坐的时候对多米视而不见,多米生活在寂静而多镜的空间,久而久之,她发现,每当她回到这里,回忆与往事就会从这个奇怪的居室的墙壁、角落、镜子的反光面和背面散发出来,它们薄薄地、灰色地从四处逸出,它们混乱地充塞在房间中,多米伸出手去抚摸它们,它们一经抚摸,立刻逃遁。

后来,多米学习梅琚,在漫长的夜晚,在梅琚分给她睡觉的小房间里对镜独坐。有时多米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只年深日久的小圆镜,边缘用锡包裹着,放射出灰白暗淡的光泽,此外,小圆镜的大小形状跟一般的镜子没有什么区别,它使多米想起大学时代在王的上铺,在蚊帐里,自己枕头底下的小圆镜。

在那些日子,多米的整个大学时代都从这个圆镜中涌出,这是一个特定的出口,所有往事全都遁入这个小小的进口(或出口)里了。

这是多么的好!

多米发现,要从圆形的出口召唤往事,一定需要一个奇特的契机,这个契机是如此虚无缥缈难以捉摸,多米只有等待神衹。

在平静的日子里,抽屉总是关闭着。

在平静的日子里,多米面壁而坐,从镜子里逸出的往事从混乱到有序,在她面前排成一排,她伸出手抚摸它们,在某些时候,它们会十分乖巧地从中间闪出一条通道。新鲜的十九岁从这条通道大模大样地走出,多米一头迎上去,沉浸在夜晚的回忆中。

在那一年,十九岁,多米从N城回来,发现所有的知青都手执一书念念有词。高考制度恢复了,大学似乎变成了没有主人的大蛋糕,在不远处遥遥地散发出香味,谁跑得快谁就能吃上一口,而不是像以前那样,需要由别人做出决定。

就连最坚决的扎根派,在万人大会上铿锵地表过了决心的,也都请了病假回家复习功课了。还有那些根本没有希望的,一篇文章错字连篇的人,也都怀抱了希望,纷纷丢盔弃甲地逃回B镇。

带队干部大势已去,知青们全凭自己本领,不用别人置一词而尽得风流,于是在大家又纷纷赶回公社办理准考证的时候召集了一次知青大会,会上反复泼了大量冷水,说:你们不要抱什么希望,都不会录取的,别看你们在B镇觉得不错,到外面一比就不行了。某年有某人,在B镇门门功课考第一,出去一比,没有一门及格的(全体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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