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风吹 · 8
带队干部李同志正是这样说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痛心疾首地站在我们的面前,你们要老老实实地走正道啊!他说。
多米最不怕的就是考试,在以往的日子里,考试总是使她自我感觉良好,那是她头脑清醒俯瞰众生的时刻,她曾经雄踞在全县的男生之上,这使她自视甚高。又看了许多书,知道河外星系、太阳黑子、宇宙射线、黑洞等名词,在B镇的中学里,显得知识渊博。
高二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天,多米和另外两个男生来学校出墙报,休息的时候两个男生在黑板上比武,一个写道:送你三个神经元。并故意念出声让多米听见。多米在自己的书桌前无声地看着,心里想:这有什么可炫耀的,我初二的时候就知道神经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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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米的中学时代是锐不可当的时期,教过她的老师不是特别宠她就是有些怕她,宠她的老师在提出最难的问题时总是注视她,而怕她的老师在她提出疑难时从不认为她是真心的。那个年轻的数学老师从来就是以回应挑战的态度来解答多米的问题,她边说话边冷冷地观察多米的表情,她一定在想:看,你还是没有把我难倒!
除了不得入团外,多米的中学时代一切皆好。那是多米一生中的黄金季节,这层金黄色的亮光一直照耀到十九岁,它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与之相比,以后所有一切都显得如此暗淡。
多米插队不到一年,就被抽到大队学校当统筹性质的教师(这跟民办教师有些不同,前者在生产队拿工分,后者领工资),大队学校设着小学五个班,初中四个班,高中两个班,多米被指定任教的课程有:初中一年级的语文和英语,初中二年级的数学,高中一年级的新闻写作,高中二年级的化学。这是在同一个学期里的任课科目,此外还写诗。
因此多米有理由认为自己长了三头六臂,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她想,在B镇,要是连她都考不上,那就没有别人了。
在十九岁以前,多米总是梦想着在社会中取得成功,诗歌只是她的一样工具。现在她发现这件工具已经陈旧了,她随手就把它丢弃在一旁,她心中幻想的另一样利器闪闪发光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欣喜若狂地捡起了它。
考试就是她改变环境的利器。
多米曾经有一种荒谬的想法,认为只有科学,才是真正高尚的事业。小时候,仰望夏天的星空,多米就对别人说,她长大要当天文学家。在高中二年级的寒假,多米明知要过半年就要去插队,她还是用这最后的假期用功,自学一本自己从书店买来的高等数学。
多米现在已经明白,她一心想要当的就是科学家,一名女科学家正是她的毕生奋斗目标。她肯定是要报考理科的,既然她在大队学校里已经教过数学和化学,那她只要复习一下物理就行了。
于是,多米不留任何后路地离开了大队学校,回到B镇复习功课了。
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
命运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回到B镇的第三天傍晚,多米从学校的复习班回来,她看到母亲奇怪地紧皱着眉头。
母亲说:N城来了人,电影厂的,住在县二招,让我晚上把你带去。
多米说:什么事?我还要复习呢!
母亲说:不用复习了,说是让你去电影厂。
天上掉下馅饼的事真的发生了!多米站在B镇家中阴暗的房间里,看到金光一闪,金光闪处有一个声音说:让你去电影厂。
让你去电影厂,让你去电影厂,刹那间,多米耳朵里一时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这句话从天而降,落在她的头顶,如同波浪扩展到整个房间,又从房间的四周,凝缩回她的心。
在偏僻的B镇,一个少女梦想成真,一只金色的小鸟在啼叫,落在了她的肩头。一个超级影迷,一个视电影为天国的少女,在一个傍晚被告知,她将到电影厂去了,从今以后,看电影就是她的工作了,多米想,只要她去成了电影制片厂,哪怕马上就死了,这一生也不枉走一趟了。
多米问:我去干什么呢?
母亲心烦意乱地说:我正心乱着呢,那同志给你带来了一封信,晚上你自己看吧。
晚上多米换上了最干净的衣服跟母亲到二招去,她的头脑又紧张又活跃,常常跳到自己的对面,看到一个又黑又瘦、头上扎着两根辫子、神情严肃得可笑的小姑娘,她将要到电影厂去吗?她将跟电影的哪一点发生关系呢?
果然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在二招等着,他远远就看到了母亲身后的小姑娘,母亲在白天就已经见过了面,母亲说要尊重女儿的意愿,来人见到这个女孩是如此的瘦小,不知是失望还是吃惊,他跟她正规地握握手,并不热情,但十分负责地拿出电影厂的介绍信给多米看,多米望到那个鲜红的印,知道这是一件严肃而真实的事,既不是梦也不是玩笑。
来人说他姓张,是电影厂人事科的干部,他带来了一封宋编剧的信,全部情况都写在上面了。
多米便看信。
张跟她的母亲说话,他说:她真年轻啊!母亲说:她才十九岁。张说:我们了解到她只有十九岁。
张跟多米说普通话,跟母亲却说一种接近B镇话的粤语。多米不知道张为什么把她看成是必须用普通话与之交谈的人,或许是已把她看成是未来的同事?
宋的字迹很好认,在文联大院的那次见面,宋在多米的稿纸上默写过那首《致大海》,这首诗连同宋的字迹被多米读过许多遍。
宋的信立即将那次海市蜃楼般的N城之行唤回到了多米的跟前。一九七七年,新鲜的机遇来临,造就了这个健忘的少女还不到一个月的事情,就被高考的临战状态掩盖住了,多米想,她怎么就把宋忘记了呢?宋是多么富有诗意(读诗抑扬顿挫就是富有诗意)的一个人啊!
宋在信中说,电影厂目前刚刚由译制厂改为故事片厂,需要编剧人才;根据他和多米的接触,并看了她的诗作,他认为多米形象思维能力强,有良好的禀赋,具备了培养的基础,所以特地请人事科的同志来征求她的意见,如果多米愿意到电影厂当编剧,则要放弃高考,来厂之后,先不给创作任务,而是在老同志的指导下,读书,读大量的文学经典著作,并一起下去深入生活,几年后再练习写剧本。若万一培养不出来,也不会退回原处,还可以当编辑或从事其他合适的工作。宋说他是编剧组组长,工作由他安排,以上各点,由他负责兑现。
多米兴奋地想,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当科学家是理想,搞电影却是梦境啊!不用说这是一扇金光闪闪的大门,汇聚了梦和天堂的地方。多米这个凭直觉行动的孩子,任何重大的事情都不会使她慎重考虑,她眼睛都不眨就做出了决定,她当场表示,愿去电影厂,放弃高考。
张同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你回去再考虑考虑,跟你父母商量商量。
多米一路上腾云驾雾地回家,她脑子里的电影蜂拥而至,从《小铃铛》、《花儿朵朵》到《西哈努克亲王》,已经消逝的电影犹如一些缤纷的花瓣竞相闪光,她被这些炫目的闪光簇拥到半空。
第二天,张同志让多米写了一个自传。第三天,张同志带着多米的自传回N城了。
在B镇,谁最自由而快乐?
多米。
整个天空都布满着那个巨大的消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将要去当电影编剧了!
这个即将乘风而去的少女就是多米!这是上帝那么宠爱的孩子,在这个非常的时期,全国十年积下来的年轻人,成千上万的年轻人都要命中注定地走过一条独木桥,他们秣马厉兵,日夜用功,头悬梁,锥刺股,他们要拼尽自己的一点点力气,以便从荒凉遥远的地方回到自己生长的城市。所有有志的青年,不管城市的还是农村的,三十四岁还是十六岁,只要还有一点点志气,只要还抱有一丝希望,就全都在拼命。
在G省那个边远的小镇上,却有一个少女,得着了上天的恩宠,她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虹桥,横跨了整个天空,一个声音对她说:你从这彩虹上走过去吧,这是特地为你架设的。
这多么像一个童话!
这个童话却是真的。多米不用复习了,她把扔得到处都是的紧俏的复习材料送人,白天里看看闲书,到文化馆看报纸,馆里的创作干部对她探头探脑。晚上则去看戏看电影,看了电影《风暴》,又看了粤剧《十五贯》,面对陌生的历史,多米觉得有点心虚,她懵懂地明白着:她要担负的将是一个任重而道远的工作。她顿时感到了崇高和伟大。她被这崇高和伟大托举着,越过了黑压压的人群。她开始骄傲地想:我一定要写一部最好的电影,让所有的人都来看。
多米志得意满地在B镇的两个十字街口走过,有关多米幼年丧父、艰难玉成的传说在B镇人的嘴边悬挂着。多米母校的校长说:一个十九岁的编剧恐怕在全国都少有。他又说:多米可以算得上解放以来我校最有出息的优秀学生。
这个十九岁的少女在B镇的上空轻飘飘地游逛着,她不知道,命运狰狞的面孔已在不远处隐隐地窥视着,很快就要伸出它的脸来了。
一个人是不可以太得意的。太得意了就会有一支神枪,一枪把你打下来,像一只飞得太高的风筝,啪地掉在地上。
十九岁的少女对此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离高考的日子只有十多天了,多米忽然无端地感到有些恐慌。日后证明,这恐慌正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暗示,多米敏感地捕捉到了,她忽然决定:她将参加考试。
多米没有意识到这将是她一生中一个最重要的决定,如果她没有突发奇想去考试,当日后的深渊张开它的大嘴的时候,她将无处可逃。她没有想到,她考上的学校就是她的奔逃之处,而不是像她事前轻松地想的:既然我实力雄厚,为什么不试试呢?多米想,如果她参加考试,在B县,无疑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
于是她骄傲地向所有的人宣布,她将参加高考,她轻佻地对人说:我考上了也是不会去的,我只是试试自己的实力。
她只有十天的时间了,她只好改理科为文科。她重新弄来一套复习材料,平均每两天复习一门功课,她奇迹般地从浮躁之中冲了出来,静下了心,她用心将复习材料细细看一遍,她发现只此一遍就基本记住了(中学时代过目成诵的优点仍然残存在她身上),她轻松地再看了一遍,然后就很有把握地对自己说:虽然只有十天时间,但我会考得很好。
多米就这样怀着考上了不去的轻松心情走进了考场。考场设在公社,上午考数学,下午考语文,监考的老师总是从多米身边走过,站在她的身后。这是一个多米很熟悉的位置,从小学到高中,总是有老师在她的身后伫立。对多米而言,考试犹如舞蹈比赛,越是有人看就越能出彩。监考老师在她身后一站,多米文思如泉,灵活柔软的文字从她的钢笔跳动倾泻而下,一篇论说文干干净净地降落在卷面上。
监考老师忍不住告诉她:你是这个考场中最出色的。
这时候,多米的母亲却来了,特意从B镇赶到公社,告诉多米,电影厂的张同志又来了,让她通知多米,不必考试了,电影厂肯定是要她的,这次他来就是来补充政审材料和调查社会关系的,因为是调一个创作干部,所以厂里比较慎重,张同志要到大队和公社跑一趟,很快就到了。
母亲说:我担心你心乱考不好,特意来告诉你,你要坚持考完试。
多米听了越发把考试当成得心应手的游戏。她对母亲说:横竖还有两门,考完就是,很容易的。第二天考的是政治和历史地理,多米在卷子上龙飞凤舞,觉得十分畅快。
考完试后,多米就不回生产队和学校了,整天在家,玩玩睡睡,不干家务,只看闲书,等同学来找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