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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访谈录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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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开了,世界也开了

——林白访谈录

孙小宁

前言

2013年的夏天,暑热连连,我在持续的高温天里读林白厚厚的新作《北去来辞》,既没有欲罢不能,也没有在哪儿戛然而止,就这样时断时续地进行着,然后感觉书中的人物,在我眼前慢慢活了起来:我看到了海红、道良不同于一般人的婚姻世界,他们有一个女儿春泱,我看到他们各自后面,又有一个世界:海红背后连着广西她的家族,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她北上之前所有的精神前史;道良背后连着湖北的乡村,他的教私塾的父亲,以及离开乡村,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晚辈:银禾与雨喜。另一方向又连着患病的前妻,身在美国的儿子。

我不确定这应该归为哪类小说,但我确定,它和林白以前的作品不同。如果最早的《一个人的战争》,那个叫多米的女性,和外部的世界是一种拒绝与对抗关系的话,《北去来辞》里的海红,则呈现一种接纳。世界因此在她面前平缓地打开,林白让她所有的人物都走到了开阔地带,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生长着,行动着,他们不再是透过当年那个敏感的女性“多米”眼中看到的人物。

我喜欢这种开阔,我甚至觉得,写作这本书的林白,生命强大了,胸襟开阔了。心可以容下更多东西了,而且也可以不站在纯粹自我的角度看待人与事了。所谓心开了,世界也开了。这是不是她生命的成长,我很想从她那里得到印证。

在我通过私信把这些阅读感受告诉她时,我同时欣喜地看到,新浪2013年上半年好书榜,出现了《北去来辞》这本书。或许万千网友,也看到了这种改变?又或者是,他们与专家一起领略到了,这么一本用复杂生命经验写作出来的书,其中的驳杂与厚重意味?

一、渐渐地走向开阔

孙:即使是很厚的书,有些书也是一两天就看完,但这本书看了很长时间,我其实感谢这个夏天,有这么一本书“拖”着我,让我边读边想事。《北去来辞》让我想的是:书里的海红是怎么一回事,写她的林白又是怎么一回事。书中真是人物众多,那么大的时空跨度,那么多的场景纵横交错,时空与语言都是流动的,开阔是这部作品首先给我的印象,而且我还感到了你的改变。心打开了,才看见了这些,才愿意把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放进来。

林:(笑)是的啦,这些以前是看不到的,以前也不会这么写人物。像道良这个人,熟悉我的人会认出原型,但以前不会这么写他,以前会有抱怨、有怨,《北去来辞》里没有。你说我的心开阔了,因为心开阔,人也变了很多。以前我怕很多东西,怕见人,怕和人打交道,怕开会,怕被人拍照。但现在我装修,上下楼去交涉,和装修队交涉,和物业、燃气公司、地板商等都能打交道。现在感觉是变得从容、坦然了,内心的焦虑明显消解了,这跟写作这本书还是有关系。

孙:我太知道你以前的不敢了。和你接触,最容易感觉到你的紧张感,那种放大的忧惧……那你觉得是人先从容开阔了才写成这样,还是写了之后变成这样?

林:这个不太能说得清楚,或许是相辅相成的吧。但从创作轨迹来说,比如《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都应该是向着这种开阔在走的。只是还没走到开阔地而已,后来一直走一直走,就走到了这部。

很奇怪,这部作品最先是想写《银禾简史》的,按理是奔着开阔去写的,不会写到海红这条线。因为海红和我自身是有关系的。但我恰恰是写了海红这条线,把自己的路走宽了。

孙:是,我看银禾那部分,会想到《妇女闲聊录》。如果这部小说真叫《银禾简史》,我会把它想成一个扩大版的《妇女闲聊录》。

林:对,换个叙述人而已。空间还是没有拓展开。

孙:现在看这几个人物,都像棋盘上的棋子,每个都能拓展出一个空间,或多个空间,城市与乡村、北京与深圳,甚至北京和美国,都开始建立了交叉连接,人物在其中就变得舒展了。这是我喜欢它的原因。而更重要的是,许多人也想有这么一个大空间来驰骋,但又没有能力赋予这些空间实感。而这部小说里,我能感觉那里面的器物都很有质感,人都有他在这个空间该有的气息。我比较好奇,实感的获得,你是怎么准备的?

林:事先也没有准备,是一边写一边做。所以写得很慢,前前后后大概三年多吧。你说到实感,我在一篇创作谈里提到“实感经验”,我觉得这很重要,不然就会是空的。要写雨喜到城里工作的网吧,我肯定没去过,就得问别人,反复地问,这就有采访的成分了。乡村那部分,我自己去过,2009年、2010年去过两次,后来还写了短篇。题目都很长,类似《从银禾到雨喜,从棉花到芝麻》这种的,不算精致、是像矿石一样粗糙的短篇。有些人比较欣赏精致的短篇,我是相反,我喜欢那种不完美不精致的短篇。写了几个这样的短篇,还是觉得不能囊括我那个阶段的感觉,所以就写出了《银禾简史》。依旧觉得不够,然后加进了海红这条线,一次次补充它。慢慢就发现,我越来越喜欢海红这条线,因为它更复杂,知识女性的纠结,文艺青年的自恋,这种人与世界的关系,她要追求自己的理想却又总不能落地,她的注定要弄得一团糟的极度缺乏现实感的生活,等等,都使这个长篇丰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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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写作是要解决自身的问题

孙:或许我现在更喜欢从生命的角度看作品,我在这里面看到了海红的精神成长。像你书中有一段:“下一年就是2013年,海红将满五十岁。经过这么多年纠结的生活,她感到自己终于褪尽了文艺青年的伤感、矫情、自恋与轻逸,漫长的青春期在五十岁即将到来的时候终于可以结束了吧?生活真有耐心,它多等了你二十年,而没有一脚把你踢个稀巴烂。”我就看得很感慨。

林:写海红对我来说,不仅有文学上的意义,而且有人生的意义。我记得写的过程中,正好史铁生去世,陆陆续续读到一些怀念文章,他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写作归根结底是要解决自身的问题。必须和自己的人生有关系,或者首先是跟自己生命或者困惑有关。大意是这样,这里转述不一定准确。

孙: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惑,我看书里有个小标题,就叫“这个时代的秘密”,你写的是乡下孩子雨喜在城里替人怀胎之事。类似这样的时代秘密真的很多,空间的阻隔,让他的亲人很难想象,千里之外的她到底在遭遇什么。

所谓的“这个时代的秘密”在书中还更多体现在不同人的梦中。海红、道良、雨喜都有梦。梦很怪诞,也很纠结,另一个意象是精神病院。海红怀疑自己也是个病人,这个时代人人都不同程度地病着,并寻找着解决的方法。

林:这一点我也赞同。我要写这本书,最早的动力是什么呢?就是在这个剧变的时代,几个不同的人怎么安顿自己,海红怎么安顿自己,道良怎么安顿自己。还有雨喜、银禾……

孙:是,我越来越意识到,安顿自我是个大命题。海红想要安顿自我,所以也就必须自我审视,这个我在小说里特别能感觉到。经常能看到,书中的叙述人称有时是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有时是“我”,有时还用“我们的海红”这样的叙述口吻。让人感觉,始终有一个拉开距离的海红,在打量着或者说审视着当时思想行动着的海红。

林:是,通篇是这样的自我审视与观照。现在的“我”看过去的“我”。当然,这也是一种叙述角度的转换,光一种叙述角度会显得单调。所以会想造成这样一种文学质地。当然主要还是为了审视与观照。

孙:只是这样的叙述转换,让一个新人驾驭,会不会容易造成混乱?

林:我自己也不算成熟的小说家,我常跟人说,虽然写了这么多作品,但我决不是那种很严谨的写作者,有很强的叙事逻辑那种,或者说,我不会遵循通常的小说章法写作。但我还是会有一种整体感觉,会用一种力量把通篇笼罩住,事实上我认为《北去来辞》是笼罩住了。我充沛地表达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百感交集,所以我觉得就可以不要太去考虑章法和逻辑。世界上小说有很多种,都要奔着某个标准,就会变僵了。

孙:这个怎么说?

林:就像书法临帖,有一种观点认为,不用追求临得太像,也不用追求字写得好看与否,一追求你就会僵掉。我认为关键在于追求与否,追求是一种执着,一执着就会用力过度不放松,这样干任何事都不会干得好。书法是讲究气息的,而每个人生命底子不同,气息也不同,临的时候明明气不够,还要照着帖往下拖,做到每一笔都很像,写出来就会很难看。当然也有另外一种说法是你必须临得像,才可以不像。我个人倾向第一种,因为我承认人是有差异性的。每个人都得随着他的律动走。

孙:那么回到那个话题,写了海红,作为写作者的你,解决了自我的问题吗?

林:自我的问题不可能通过一部作品就解决了,解决人生的问题,那种根本的困惑需要在宗教领域进行。文学其实是永远不完成的,是人在困境中的纠缠、绝望、叹息、探寻、企望超越……

但是前后三年的写作,是一个养自己的过程,虽然听来也是改了又改,四十二万字,但那都不是殚精竭虑,也不是耗尽心力之类,而是生活的任何一点,都在触发你,看到一个什么场景,就想着也许这个可以用到这部小说的某一处。我感觉,我是“长”在这部长篇里的,像一棵树一样,长得慢,但是根是根,干是干,叶是叶。在我的写作中,算得上是枝繁叶茂。

以前写一部长篇,总是非常累,写完就想,这肯定是最后一部了,再也不写了。《北去来辞》写完,仿佛意犹未尽。

三、时间流,通往死亡的列车,再度出发

孙:每次看到“我们的海红”这种叙述,我都能对应到你书中一个意象:时间流。结尾,海红在回家返京的北归列车上,她恍然看到了所有曾经逝去的、与她有过生命联系的人。当时看到这儿,脑子里似乎已经看到一幅经典的电影画面。而且超现实。

林:时间流最早是从《天才与疯子》这本书上看到的,当时灵光一闪,就用到了书上。这是我目前小说最满意的结尾。时间飞逝而过,逝者都在车上,这是一辆通往死亡的列车。有关与死去的人相遇这一点,多少受了卡尔维诺启发,他的《看不见的城市》中有一句是:人的一生通常会走到这样一个转折点,从这一点开始,他认识的死者数量将会超过认识的活人的数量。这里有个极点的概念,我把它拎出来用了。车上的人物,其实熟悉我作品的人可能看出,他们有的是《一个人的战争》里面的,有的是《致一九七五》里面的,还有《守望空心岁月》里的,还有《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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