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林白访谈录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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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从很多方面都可以说,你的这部作品集大成,所有的人物都在此交汇。而且这本书能看出你许多以前作品的影子。但我也知道,集大成处理不好,就成了拼贴与堆积。好在你这部小说还没给我这样的感觉。

林:的确,书里陈青铜、海豆这两个人物,《守望空心岁月》里写过。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出现呢?因为总是觉得,当年那部作品,没有穷尽这个素材的能量,而我当时写出来还自认特别好,才华横溢,自选集都收它。现在发现太差了。《北去来辞》一开始还没有这两个人物的设置,写着写着,他们自动走了进来。走进来之后,他们从当年的原点重新出发,变得越来越清晰,更加有实感,更加与海红血肉相连。当年这两个人物其实是没有完成的,他们在《北去来辞》里才获得完成。

孙:就是说,当年炉温不够,你炼出了生铁,现在火候到了,你要重新淬火锻造。

林:是这么个意思,我称之为再度出发。还是你这个比喻精妙!

孙:不过我很奇怪,这里面所有作品中的人物都出现了,怎么就没有《玻璃虫》里面的。甚至在你的谈话中,也好像忘了这部作品。

林:《玻璃虫》?多差啊,我把它彻底否定了。

孙:可我当时读的感觉不差啊。而且我记得,这部作品还拉近了我和你作品的距离。我们虽然以前做过短暂的同事,但是看你当时的作品,我个人感觉还是离你很远的。多米的姿态是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哪怕前面是陷阱,我可能本质上是个保守主义者,不舍得自己,所以看到陷阱就会本能地躲开。所以对于你早期的作品,即使我承认,那些都是重要而独特的女性生命经验,但让我共鸣的还很少。到这部,我突然发现,林白喜了。生命见阳光了。金灿灿的感觉,所以就愿意和这样的林白接近了。

林:你这么说,让我意识到,它在我的写作历程中是有价值的。可能是受知识分子影响,觉得此书没意义,对发出生命光亮的东西视而不见,本来我是注重生命感觉的人,但时常有知识障,或意义障。现在客观地说,《玻璃虫》的确是一个生命打开过程中的作品。重要的是里面有了自嘲。人要能自嘲才能脱离自恋,所以我记得,写完这部之后我就去走黄河了,有了后面的《枕黄记》。之后我就不怕人了,能和人聊天,然后有了《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

孙:是啊,真的是和以前不同了。但这部作品在《北去来辞》里没有得到呼应。影子都没有。

林:也可能因为它是游戏性的、狂欢性的,而《北去来辞》是自我审视的类型,两者气质不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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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道良这个人,过去我不会这样来写他

孙:实际上你的这些再度出发,也可以带着生命成长的意味来看。我看微博上有人赞你笔下道良这个人的塑造。以我们习惯性的贴标签式归类法,作为海红丈夫的道良应该算左派,而且是过气的左派……但是在你笔下,这个人物反而更有质感。

林:评论家陈晓明概括他是共产国际的遗存,在承担暴力革命的后果。

孙:这个我没有他那样的理论高度。我只是觉得,这个类型的人物如此塑造,我在当代小说中还没看到。你并没有将他扁平化,写得让人讨厌,相反在他身上,我同时还能感到他生命深处的某个部分,是有依归的。比如他沉迷在在旧物上面,还有他教海红书法。我觉得检验一个人物是否写得成功,就是看读者是否愿意去理解他。而不是这人上来就把这个人画叉了。

林:你这话说得真好,“检验一个人物是否写得成功,就是看读者是否愿意去理解他。”当代作家可能会很回避写这种人物。因为把握不好就只有讨厌了。但我觉得,作家写小说,首先得喜欢他笔下的每一个人。不能把人当标签写。道良是一个失败者。而文学就该写失败者。甚至我觉得,作家最好也是现代生活中的失败者。如果一个作家总是拿奖,一开机就印几十万,每本书都平趟市场,动不动就到法兰克福去,名利双收,万众瞩目,对这样的作家我是有所怀疑的。当然,不排除也有人能超越这一切,不为所困。也许我对失败者更有感觉,他的外部和内部的面更多,更令人感慨,更适合小说表达。有媒体也问我,道良这个人是不是很值得同情,我回答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他能承担自己的命运,不需要别人同情。

孙:是,你写出了人的多义性。还包括场景的多义性。我对你景山上的合唱那段描述印象太深了。生活中我们经常能看到某个公园不同团体在合唱不同的歌,而我们落笔不好就变成了简单的反讽,或者批判什么的,所以看你那段描述,太微妙会心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林:如果是完全的批判立场,当然写出来就是批判。欣赏的立场的话,写出来就会传达出欣赏。我不是单一立场,而且我站得有一定距离,所以就写成了这样。

孙:但这也挺考验笔触功力。你的《一个人的战争》,绝对不多义。

林:到现在还是有很多读者很喜欢《一》,前不久一个读者几次跟我说起《一》,“当初读《一》,看到伤痛之处时,似乎听得到如刀切开器物时‘刺’的一声音,锐利、毫不留情、直指见心,我今天回看,明白那不仅仅是因为作者的写实能力和真诚,而且还有passion(激情),所以我现在能看出作品的力量与热度,那种热度背后隐含了一种对精神自由的真正追寻(未必全是女性主义所能定义,其实是人所共通),即使是朴素而原始的,也是可贵的,而非通常被评论家认为的阴郁。先锋的艺术,其实作品的外表都不精巧,甚至会故意很rough(粗糙),但都需要给受众体很强的冲击力,我想,《一》做到了。”这个读者又说道,“前几天重看一些章节,还是喜欢(很多作品几年后重读时,会完全看不下去,比如《白鹿原》)。多米那个人物塑造的非常好,而且语言有张力,刻画情绪及心理时有极好的层次感、连贯性,更重要的是有冲击力和杀伤力,而且中间穿插场景变化,有戏剧性和心理上的视觉感,我现在看着都觉得过瘾,像听很酣畅的心理乐章,而且充满勇气!真正孤独的内心会是最有力量的。现在回看,那个作品里有些朴素的冷峻——在那样的年龄和时代,这样的作者的确有天才成分。其实有好多地方,我当年看的时候也都没注意,更谈不上多了解,只是被击中了(striking!)”

林:《一个人的战争》是单向的,锐利、充满激情和野性、奋不顾身,对有感受力的读者会有震荡,但《北去来辞》更丰富,沉潜,它不是一支呼呼作响的箭头,而是一棵静默的树。

五、当多米成长为海红

孙:现在我得说,有的作品是养自己的,有些是耗自己的,包括阅读也是同样的。你的这部作品,我感觉是养自己的那类。而你最早的那几部,属于后者。客观上说,你是一个把自我经验用到最大化的作家,这部作品同样能看到你生活的影子。那你介意别人把海红与你画等号吗?

林:我早期的作品是有很强的自传色彩,但就这部,海红与我还是隔得挺远的。如果没有这个距离,很可能就会写成又一部《一个人的战争》。

孙:是,当年读那里面的多米的故事,感觉和当时的你是高度叠合的。

林:把《一个人的战争》称做我的自传性作品,接受起来都比较勉强,我比较同意的是有自传色彩。《北去来辞》更不能用自叙传来概括了!海红和我是有距离的,另外,这部作品无论从叙述角度、人物,包括海红的经历,都不是自传性的。比如,我自己的父亲是我三岁时去世的,也不是死于精神病。

孙:但是否可以说,这一部作品让我们看到了多米已经成长为海红?

林:这个还说得过去。因为成为了海红,所以她的世界开阔了,人生境界提高了,对人对世有了悲悯,而且可以容得下许多东西了。以前,或者说对多米来说,她的心是容不下这些的。

孙:那我接着要问一个问题,作为最早被划在女性私人写作这个类型的作家,现在的你对这个称谓有什么看法?

林:这个标签太难受了,用在早期的作品也许还凑合,但现在,包括女性主义,我都觉得把我圈得太死了。这样来看一个作品,不知会损耗多少东西!《北去来辞》,当然更不是女性主义可以概括的。

孙:当然不是。因为我在里面已经看到一个开阔的空间,还有无数条路。甚至说到海红的归宿,假如她是我们身边的人的话,我也不觉得她的婚姻是多么大的灾难。道良给予她的文化安定感,也许是别人不能给的。

林:文化安定感,说得真好!也有别的读者不这么看。我看到有人认为海红的选择很无奈。

孙:道良中间问过一句:你还离开吗?是海红自己选择了在一起。我觉得她是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小说中描述她和道良一起去乡下,又一起返回。我就感觉她的生活慢慢落地了。年轻女孩往往觉得,生命中只有爱情一件事。慢慢成长了,会觉得人世还有很多值得珍视的,比如亲情,比如文化的归属感。包括写字、劳动,甚至自己种植的小东西收获时的喜悦。看你描述到这些,我其实已经能知道你近些年的生活,也是慢慢落地的状态。

林:是,落地的感觉太好了,2009年我到湖北农村拔花生,栽棉花,干得每天一身汗,特别愉悦。人是要每天劳动的,见见阳光,出出汗。

孙:就是还是要把自己打开,和真实的事物发生联系。

林:及物。及物很重要。人老处在形而上,会疯掉的。虽然说内宇宙无限广阔,但其实没那么无限,而且即使有,也是从外面来的。从历史中来,从你的文化中来。是外在的映照。

孙:说到文化,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当代很多作家都开始写字画画了。我也经常看你在微博上晒书法,《北去来辞》扉页用的就是你的书法作品。我的字很差,但我能想象练书法带给你的生命喜悦。

林:书法真的能带给人文化安定感。以前我也临帖,但临的是唐楷,后来有朋友提醒我唐楷已经是书法的末端,该从源头临起。我前一段到云南小住,跟着朋友的孩子做了三件事,一是打坐,二是念咒,三就是练曹全碑。回家后下笔,发现字就变了,再没以前那么僵硬了。原来字的变法,是和人的心境状态有关的。

孙:小说里的海红的书法,还是道良引导的。

林:是,如果说,多米能够成为海红,和道良有关,我也是同意的。

还有,年初在微博上看到有读者说《北去来辞》不提供出路,这且存而不论,我认为海红精神上是有出路的,她一定程度上破除了我执,虽还远不够通透,但有解放感和喜悦感,所以雨后的沙石路面才是“崭崭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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