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偶数年发生的事 · 3
七九六年十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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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没写日记。早上一起来就因为发高烧头痛得要命,好象是感冒了。味道完全分辨不出来,把早餐的蔬菜汤弄得辣得要命,吓了杨提督一大跳。提督当时一句话也没说,便把汤全部喝光,——直到傍晚,我自己尝尝剩下的汤才发觉,真讨厌自己。
送杨提督出门后,就躺在床上休息。中午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来探病,是杨提督告诉她的。
菲列特利加小姐……说错了,格林希尔上尉是个漂亮又温柔的人。没发觉到这一点的,我想大概只有杨提督而已。实在是个迟钝的人。
去年夏天,休假到阿尔比卡的冰河湖旅行的时候,郊近的小山屋住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提督夫人,杨提督连人家设法勾引他都完全没注意到。我是觉得那位什么夫人,也有点太好事就是了,但连我都注意到,而提督居然没发觉。或者是……故意装作没注意到呢?说不定是,那位漂亮但有些太夸张的提督夫人,不是他喜欢的那一型而已……
总之,格林希尔上尉帮我量了体温,又拿药给我吃,甚至还为了我把午饭也一起带来。我说这玉米浓汤实在很好喝时,上尉却茸耸耸肩膀:“这不是我做的。而是拜托军官餐厅的主厨做的。我对烹饪很头痛,正在努力学习中。只不过,烹饪对于我的努力没有任何回应呢。”
象格林希尔上尉这样记忆力超群的人,竟然会记不住烹饪的顺序,实在令我感到不可思议。不过这和杨提督完全没有一点做家事的基础相比,倒是颇为相似。
喝了热汤,出一身汗后,觉得舒服多了。等格林希尔上尉回去之后,换一件汗衫,把床单也换过,这次才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
到了傍晚,又是格林希尔上尉过来,告诉我杨提督因为舰队运动的演练会晚点回来。
“今天是十二月十一日?啊,是阿修比元帅战死的日子呢。在海尼森的话,学校也是放假的。”
关于布鲁斯·阿修比这个人的事,我在历史课时也上过。七一〇年生,七四五年殁,死后才追封为元帅,听说是用兵的天才,不知道和杨提督比较起来如何?
杨提督二十九岁就升上将,这要比阿修比提督早了四年。另一方面,阿修比提督在军官学校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成绩“中上”的杨提督根本是不能比的。但以第一名毕业的人之中,也有霍克准将这种人。
另外,布鲁斯·阿修比这个人好象相当好女色。这一点也和杨提督不同。
不过,“达贡会战”的林·帕欧元帅好象也好女色,似乎是杨提督脱离我军传统的样子。
女孩子这方面,我也是不太了解。说不定人类的女人,要比外星人的男人还难沟通也说不定。不过这种话不能对格林希尔上尉说就是了。
即使如此,只不过杨提督会晚回家而已,没想到格林希尔上尉专程跑这一趟,甚至还从一家叫“电气羊亭”的餐厅带了晚餐过来。这是在三天前开幕,由一般民众经营的一家店。换句话说就是格林希尔上尉请我吃晚饭的意思。除了休假旅行之外,我没在外面吃过晚饭的。
杨提督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10时30分。正在用微波烧热好的“电气羊亭”最拿手的奶汁烤明虾时,杨提督看到月历,说:“啊,今天是阿修比提督的纪念日啊!”我一直请求,他才说了些有关历史方面的话。
“真实这种东西,就和生日一样,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不能只因为和事实不一致,就指责是谎言。”
这显然是针对关于布鲁斯·阿修比提督战死之前的种种态度,和许多相互矛盾的证明有感而发的。
阿修比提督结过三次婚,有人说他一直爱着第一位夫人,也有人说他最爱的是他的小姨太。最后的一战——第二次迪亚马特会战,有人说他出发时就有战死的觉悟了,也有人说他打算在归国后转向政界发展,这些一个又一个的证词,都是值得信赖的人说出的。第二次迪亚马特会战,以没有任何人预料到的大胜利结束,在归国途中,重伤的阿修比提督停止了呼吸。在51年后,让人们有各种猜测的日子。
七九六年十二月十三日
今天杨提督说了让人出乎意料的话。晚饭后,我正在泡红茶,他突然问我:“尤里安,如果你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侯爵的话,你要怎样才能战胜那些大贵族们呢?”
我这时正把热水冲到茶杯里。尽管只是假定,问我罗严克拉姆侯爵的战略是不可能会有答案的。这简直是向小鸡询问老鹰的狩猎法嘛。
“不知道啊,这种事……”
“不知道也没关系!”
象这样越逼越紧,我也觉得相当头大,赶快利用后天的作业这个借口打退堂鼓开溜。提督以后一定会想起来的。看来只有拼命压榨不存在的智慧,想出答案来才行。
七九六年十二月十四日
今天原来是先寇布准将教我使用战斧的肉博战技的日子,但泡汤了。我去防御指挥官的办公室时,一位正在玩扑克牌算命的叫布鲁姆哈特上尉的年轻人告诉我。
“准将有点事需要处理,到一家叫‘蜜蜂与蜂蜜’的店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面说一面在偷笑。
我谢过他,到那家店去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家有许多小房间,平民私人经营的俱乐部。进门询问一下,先寇布准将走了出来,衬衫的扣子也没扣好就对我说:“啊,小弟,很抱歉今天的训练延期了。突然发生必须教导心胸狭窄的女性,博爱与宽容的精神这件工作的缘故。”
我向他抗议:“准将,突然有事那也是没办法,但希望您不要叫我‘小弟’好吗?”
听我这么说之后,先寇布准将很平静的说:“是吗?抱歉,我会小心的,小弟。”
因为我也预料到大概会有这种反应,所以我很快的回敬回去:“是啊,请小心一点,老伯!”
一瞬间,觉得好象是踩到猛兽的尾巴似的,先寇布准将只是苦笑(我觉得如此)而已,没有对我怒吼。
不管怎样,战斧训练的时间空出来,我就到正一八〇九层的森林公园去。
昨天,杨提督问的关于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侯爵的战略,这个习题还没解决。关于这个,我稍微想了一下。不希望当军人的杨提督出的习题,要是想当军人的我答不出来的话,这就有点不应该了。
我选择森林公园是因为不会有人来打扰,还有一个理由是杨提督常利用那里当睡午觉的地方,这是杨提督自己告诉我的。毕竟因为是在人工星球之中的森林公园,所以根本不会有蚊子,这一点就比起自然的要好得多了。原来如此,不是实际在这里睡过午睡的人是不会注意到的。
果然在预料的地点看见杨提督了。我叫他一声,提督好象吓了一跳似的,由草地上坐起来向我招手。
提督说他是在思考所谓“历史上假定的讽刺性”。幸好没有提到“习题”的事。
杨提督说的话,我记述如下。
每个人都知道,鲁道夫·冯·高登巴姆打倒了银河联邦的共和政体,成为独裁者,或者应该说是更进一步的专制者。因为他,有多少亿人被杀了。但是,如果在他还是银河联邦的政治家时,被某人暗杀了,这个暗杀者大概会被冠上“残杀有前途的民主政治家的狂徒”之罪名,而不是被评为“拯救几亿人生命的伟大救世主”吧。所谓历史的评价就是这种东西。此外,若银河帝国的“流血帝”奥古斯都二世在儿童时代就被杀死,杀他的犯人必定会以残杀幼儿之罪而被玩弄,社会也会予以非难吧。现实里杀害幼儿者之中,在别的次元里也许会是救世主也说不定……
杨提督似乎因为疲倦而变得讽刺意味很重。理由只有一个,一定又是和海尼森的“伟大的人”有什么争论的样子。这个伟大的人是国防委员会的还是统合作战本部的就不知道了。连用超光速通信都会吵起来的原因是什么,也不得而知。看样子不象是因为卡介伦少将的人事问题,但那又会是什么呢?最后我终于知道,杨提督在考虑怎样才能和海尼森的比克古提督商谈这个问题。
“用超光速通信也行不通吗?”
我这么问道。杨提督一面点点头,一面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大概是在说,如果伍兰夫或波罗汀还活着之类的话。
亚姆立所会战产生了许多的阵亡者。而其中,杨提督感到很惋惜的,就是波罗汀提督和伍兰夫提督。两位都是了不起的军人,而且,“那两个人如果活着的话,我就能比较轻松一些了。”
这种说法,我觉得好象太过于正直了点。
况且再怎么说,西德尼·席特列元帅退休了,杨提督所尊敬的上司也只剩下格林希尔上将和比克古上将而已。战历丰富的士兵也大多阵亡,失去了几万艘的船舰,这个损害日后要重建起来得花上很长的时间,不知帝国军会不会给我们这些时间,杨提督对这件事似乎相当的在意。
七九六年十二月十五日
对杨提督而言,对我而言,这都是个好消息。亚列克斯·卡介伦少将要来伊谢尔伦了。这似乎不是因为杨提督的顽固请求,而是在海尼森的比克古提督下工夫推动的结果。
“麻烦的事可以全部塞给卡介伦学长了。”
杨提督这么说的时候,似乎高兴得要跳起舞来了。我一路回来就有点担心。卡介伦少将搭乘的军用运输船到达伊谢尔伦是明年的一月十日,我想该不会是打算把“麻烦的事”完全不去处理,全部积到那时候吧……
不管怎么说,杨提督心情好转了,同时好象从乱糟糟的文书工作中解放了似的,于是开始沉迷在作战计划之中。看到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很高兴。
在这种情况下,我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我自己常常搞糊涂了。现在的确很幸福,但原本也是幸福的。二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八岁的时候父亲战死,十岁的时候祖母去世,其后两年在福利机构里生活。母亲的事,已经完全记不起来。祖母是我一不守规矩就唠唠叨叨,对我说话也多半使用命令形和禁止形。有什么优点都是她的教育成果,有缺点的话,都是我没有感觉到祖母的恩惠的缘故。祖母去世的时候,我的确不怎么悲伤,这大概证明我是个冷血的人吧。
写出来之后我才发觉,我的人生总是在偶数年龄时有大的变化。今年是开始在伊谢尔伦生活,二年后、四年后又会有什么事发生也说不定的。
我是很幸福,但是对杨提督来说,我是否能成为他幸福的条件这件事我非常的在意。我很明白会这样想的自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我还是很在意。在不记得几天前也写过了,我不希望杨提督认为我是不需要的东西。不论是多小的事也好,希望会对他有所帮助。在这之前,首先要注意到不要增添提督的麻烦。
我想起刚才交谈的对话。晚餐后的红茶完全没动,杨提督好象在考虑什么,我重新泡一杯之后问道……
“您在想些什么?”
“这不是可以告诉别人的事哦。真是的,人要是只会想着怎样去赢别人,就会变得越来越卑鄙了。”
这么说,我就知道杨提督在思考怎样才能胜过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方法。不管我怎样的拼命努力,虽然说过希望能够对杨提督有所帮助,但终究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是站在沙发旁。杨提督的心情好象好转了,看着我……
“对了,先寇布准将好象在教你射击,现在情形怎样?”
“据准将说,我的天分好象很不错。”
“喔,那很好。”
“提督似乎完全没有练习射击,这样好吗?”
杨提督笑着回答:“也许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而且我也不想下什么工夫,现在大概是同盟军里最差劲的了。”
“那么,你怎么保护自己呢?”
“司令官如果需要自己拿枪来保护自己的话,就表示战败了。我只需要考虑如何才能不落到这种地步就好了。”
听到这些话时,我很高兴。这一点毫无疑问的我可以为提督效劳。
“是这样吗?知道了,我会保护你的。”
“那就拜托你了。”
一面笑着,杨提督一面端起红茶的杯子。仔细想想,我都没有注意到自已的改变。前些日子才在比较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侯爵和我自己的差距。这次是杨提督和我之间的差距。
和罗严克拉姆侯爵之间的差距,其实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一点意义。他是专制国家的人,而我并不想当专制国家的军人。我希望能成为由破坏者手中,保卫民主主义的道具的小小一部份而已。
这没有必要告诉任何人。只是自己对自己本身的再确认而已。对我而言,杨威利、民主主义、国父海尼森建立的自由行星同盟和我自己本身的未来是合而为一的。我知道这种说法令人脸红,因为我的能力和存在都还不够份量。我还有好几年必须追着杨提督的背影前进。并且,只要我还是如此的时候,就必须避免认为自己的存在是伟大的这种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