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铎丝・凡纳比里 · 12
12
过去十年间,银河帝国一直没有一位皇帝,但从皇宫御苑的运作却完全看不出这个事实。数千年来所累积的惯例,使皇帝的存在与否变得毫无意义。
当然,这代表不再有个身穿皇袍的身形主持各种典礼;不再有皇帝的声音下达命令;不再有皇帝的旨意传达出去;不再有皇帝的喜怒哀乐感染众人;不再有皇帝的欢乐照亮任何宫殿;不再有皇帝的病体为宫殿蒙上阴影。位于偏殿的御用寝宫空无一人,因为根本没有皇室的存在。
然而大队园丁仍将御苑照顾得完美无瑕,大队仆佣仍将宫殿建筑保持在最佳状态。御床虽然从来没人睡,每天仍会更换被单;宫中每个房间照常打扫,每件工作也都如常进行。而御前幕僚的整个团队,从上到下,都在做着他们过去一贯的工作。就像皇帝仍旧在世一样,最高官员继续下达指令,而且知道那些指令必定符合皇帝的心意。在许多机关中,尤其是高层机关,人事结构仍与克里昂生命中最后一天完全一样。至于新进人员,则被仔细塑造与训练成百分之百遵循传统。
仿佛帝国早已习惯由皇帝统治,因此坚持以这种“幽灵统治”来维系整个帝国。
执政团知道这一点,即使不知道,他们也有模糊的感觉。在这十年间,所有统率过帝国的军人,没有一个敢搬进偏殿中的御用寝宫。这些军人不论什么来头,他们总不是皇帝,因此都知道无权染指该处。对人民而言,失去自由还能忍受,却无法忍受对皇帝的大不敬——不论对象是活着或死去的皇帝。
那座已有十来个不同皇朝的皇帝居住过的优雅宫殿,就连田纳尔将军也没有搬进去。他在御苑边缘的建筑群中挑了一栋,作为他的官邸与办公室。那群建筑在御苑内极为碍眼,却造得有如碉堡般坚固,足以抵挡军队的围攻,而最外缘的建筑还住着数量庞大的卫士。
田纳尔身形矮胖,留着两撇八字胡。他的胡子不像达尔八字胡那样生气蓬勃、四下蔓延,而是经过仔细修剪,紧贴着上唇,但在胡子与唇线间留有一道空隙。这两撇胡子稍带红色,而田纳尔的眼珠则是深蓝色。他年轻时或许相当英俊,但现在的他脸庞过于丰·满,两只眼睛则眯成两条缝,其中最常透出的情绪就是愤怒。
现在他便忿忿不平地(一个人感到自己是千万世界的绝对主宰,却又不敢自称皇帝,就一定会如此愤怒)对韩德・厄拉尔说:“我能建立一个自己的朝代,”他眉头深锁地环顾四周,“对帝国的主宰而言,这个地方并不合适。”
厄拉尔轻声道:“重要的是身为主宰。当个斗室中的主宰,也比宫殿中的傀儡来得强。”
“但最好是能在宫殿中当个主宰。这又有何不可?”
厄拉尔拥有上校的头衔,但他从未参与任何军事行动,这点几乎毫无疑问。他的功用是把田纳尔想听的话告诉他,并一字不易地把他的命令传下去。偶尔有些时候,若是安全似乎无虞,他也会试着将田纳尔导向较为慎重的路线。
众所周知厄拉尔是“田纳尔的奴才”,这点他自己心知肚明。对此他毫不在乎,身为奴才的他安全无比,而他看过许多过分骄傲、不甘心当奴才的人最后的下场。
当然,可能有一天,田纳尔自己也会埋葬在执政团这个变幻不已的舞台中。可是厄拉尔觉得(带着些世故的达观),他会及时察觉这一点,自保应不成问题。他自然也可能做不到,但凡事总是有代价的。
“您没有理由不能开创一个朝代,将军。”厄拉尔说,“在帝国悠久的历史中,有许多人这样做过。话说回来,这需要时间。人民接受新局的速度迟缓,通常要到新朝代的第二乃至第三代,人民才会全心全意接受这个皇帝。”
“我不相信。我只需要宣称自己是新皇帝,谁敢站出来反对?我的钳制可紧得很。”
“的确没错,将军。在川陀上,以及大多数的内围世界,您的力量毋庸置疑。但是可能在遥远的外围世界,有许多人还不会——目前还不会接受一个新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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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围世界也好,外围世界也罢,军事力量统治一切。这是帝国的一句古老格言。”
“一句很好的格言。”厄拉尔说,“可是如今,许多星省都拥有自己的武装部队,他们或许不会为您效命。这是个人心不古的年头。”
“那么,你是建议我要谨慎。”
“我总是建议您谨慎,将军。”
“总有一天,你会建议得过了头。”
厄拉尔低下头来。“我只能建议在我看来对您有好处和有用处的事,将军。”
“所以你不停地对我唠叨那个哈里・谢顿。”
“他是您最大的威胁,将军。”
“你一直这么说,但是我却看不出来。他只是个大学教授。”
厄拉尔说:“没错,但他曾经当过首相。”
“我知道,但那是在克里昂的时代。后来他做过任何事吗?既然现在人心不古,各星省的总督都不好惹,为何一个教授会是我最大的威胁?”
“认为一个温和而谦逊的人是无害的,”厄拉尔小心翼翼地说(谁给将军上课都得小心翼翼),“有时是个错误。对谢顿所反对的人而言,他从来都不是无害的。二十年前,九九派运动几乎毁掉克里昂的铁腕首相伊图・丹莫刺尔。”
田纳尔点了点头,但微蹙的眉头泄露了他正在搜寻记忆的努力。
“是谢顿摧毁了久瑞南,并继丹莫刺尔之后担任首相。然而,九九派运动并未根绝,后来当它死灰复燃时,谢顿再次设计将它扑灭,可是,却来不及阻止行刺克里昂的行动。”
“但谢顿却没事,对不对?”
“您说得完全正确,谢顿没事。”
“那就怪了。害得皇帝遇刺,就代表首相非死不可。”
“应该是那样。纵然如此,执政团却让他活下去,这样做似乎比较明智。”
“为什么?”
厄拉尔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为了一个叫做心理史学的东西,将军。”
“我对它一无所知。”田纳尔断然道。
事实上,他依稀记得,厄拉尔三番两次试图对他说明这几个怪字眼的意义。他从来不想听,厄拉尔则很明白不能操之过急。田纳尔现在同样不想听,但厄拉尔话中似乎带着隐性的急迫。或许,田纳尔心想,自己这回最好听一听。
“几乎没有人对它有任何认识,”厄拉尔说,“但是有些——喔——知识分子,觉得它很有意思。”
“它究竟是什么?”
“是个复杂的数学体系。”
田纳尔摇了摇头。“别和我提那种事,拜托。我数得清我的军队有多少师,那是我唯一需要的数学。”
“据说,”厄拉尔道,“心理史学有可能做到预测未来。”
将军立刻双眼鼓胀。“你的意思是,这个谢顿是个算命的?”
“不是通常的算命,它是一种科学。”
“我不相信。”
“的确很难相信,但在川陀上,谢顿已经成为一个受人崇拜的人物,而在外围世界某些地方也是如此。至于这个心理史学,如果它能用来预测未来,甚至只是人民相信它能这样做,即可成为巩固政权的一个强力工具。这点我确定您已经看出来,将军。它只需要预测我们的政权会持续下去,会为帝国带来和平与繁荣。民众一旦相信了,就会帮助它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反之,如果谢顿希望出现反面的结果,他大可预测会出现内战和毁灭。民众也会相信的,那就会使我们的政权不稳。”
“这样的话,上校,我们只要确定心理史学的预测是我们想要的就行了。”
“应该说是谢顿必须做到这一点,而他并不是当今政权的朋友。将军,我们必须将哈里・谢顿和在斯璀璘大学进行的心理史学发展计划区别开来,这件事很重要。心理史学能对我们有极大的用处,但唯有在某人取代谢顿之后才会如此。”
“有其他人能取代吗?”
“喔,有的,需要做的只是除掉谢顿。”
“这种事有什么困难?一纸处决令,事情就解决了。”
“如果看不出政府直接涉入这样一件事,将军,那总是比较好。”
“解释一下!”
“我已经安排他来见您,好让您能用您的本事打探他的心理史学。然后,您就能判断我心中的一些建议是否值得接受。”
“这个会晤将在何时举行?”
“本来很快就会举行,但谢顿计划的几个代表要求宽限几天,因为他们正在庆祝他的生日——显然是六十大寿。我认为答应他们的请求、允许延迟一周是明智之举。”
“为什么?”田纳尔追问。“我不喜欢任何示弱的表现。”
“相当正确,将军,相当正确。正如每次一样,您的直觉完全正确。然而,在我看来,基于情势的需要,我们或许应该知道这个庆生会的内容和性质——此时此刻它正在举行。”
“为什么?”
“所有的情报都是有用的。您愿意看看庆祝活动的片段吗?”
田纳尔将军的脸色阴沉依旧。“有这个必要吗?”
“我想您将发现它很有意思,将军。”
声光俱全的再生影像效果极佳,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庆生会的欢乐气氛充满了这间相当僵硬的将军办公室。
厄拉尔以低沉的声音做着旁白:“大多数的活动,将军,都是在谢顿计划建筑群中举行,但校园其他各处也共襄盛举。待会儿我们会有个鸟瞰影像,您将看到庆祝活动涵盖了广大的面积。事实上,这颗行星上有许多角落,主要是各大学和各区重镇,也在举行各种可称之为‘共鸣庆祝’的活动,只是我手头暂时没有确实证据。目前这些庆祝仍在进行,至少还会再持续一天。”
“你是在告诉我,这是个涵盖整个川陀的庆典?”
“以一种很特殊的方式进行。它主要只影响到知识分子阶级,但是影响的范围惊人广泛。甚至有可能除了川陀,其他世界上也有人在欢呼。”
“你是从哪里弄到这个再生影像的?”
厄拉尔微微一笑。“我们在谢顿计划中的布置相当好。我们有可靠的情报来源,所以鲜有我们不会立刻知道的事。”
“好吧,厄拉尔,你对这件事的结论究竟是什么?”
“在我看来,将军,哈里・谢顿是某种个人崇拜的焦点,我确定您也有这种看法。他让自己和心理史学如此合而为一,假使我们用太过公开的方式除掉他,会完全毁掉这门科学的公信力,它对我们就毫无用处了。
“反之,将军,谢顿年纪越来越大,不难想象他会被另一个人取代——某个我们能选择的人,他会友善看待我们对帝国所抱持的伟大目标及希望。若能以这种看似自然的方式除去谢顿,那就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将军说:“而你认为我应该见他?”
“是的,以便衡量他的斤两,好决定我们该怎么做。可是我们必须谨慎,因为他是一个名人。”
“我以前也和名人打过交道。”田纳尔以阴郁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