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 · 5
一晃十八年过去,他早已改变。在发迹后,他找到了在自己幼年便弃子改嫁的母亲,但始终没有和她相认,那么多年来他再也没有回乡下去看唯一的奶奶一眼,甚至也不曾对外承认过自己有这么一个在世的血亲,直到老人孤独地死去。
因为,那是不被允许的。
他已经成了皇帝唯一的驸马,当朝的权贵,那些过去便不能再提起。作为一个乡绅的儿子,这样的出身已经够卑微,不能再让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更加不堪。他的弱点,一个便已经足够,怎能再多出第二第三个。
所以,他只能和过去一刀两断。
“是啊,我不羡慕他们,”沉默了许久,副官玄珉忽地听到统帅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带着一种奇特的笑意看着底下的年轻战士,“一群愣头青!”
是的,很多人在功成名就后,总是幻想能回到少年时。其实,那些人只是想带着如今已经拥有的权力、财富、地位和经验回到过去,寻找失落的青春年华。这样的想法自然是一种可笑的奢望,人在得到的同时,哪有不失去的呢?
虽然那个孩子的魂魄还在他如今已化为铁石的心里跳跃,虽然很多次,他也曾经梦见自己回到了九里亭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下,向着破落的家门口依依眺望。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个空荡荡的“家”里如今一片寂静冰冷,早已没有一个活着的亲人了。
当他权柄在握,登上空桑最高统帅的位置时,那个北陆乡下的贫寒少年,便已经在他内心深处悄然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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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头升到正中的时候,操演结束,士兵们各自退回船舱,海面上一下子寂静下来。这几天西海风平浪静,风向西南方向吹,正是有利于进攻的好时机。然而,白帅却没有发起进一步袭击,只令舰队驻扎在初阳岛附近的海域进行修整。
这片海还是一望无际,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土地。
自从开战以来,沧流冰族虽然处于下风,一直节节后退,然而,那些骁勇的冰夷却采取了匪夷所思的撤退方式:陆沉。每次空桑人攻下一个岛屿,他们就炸毁一个岛屿,不留下任何物资,甚至也不留下一块可以落脚的土地!
这些冰夷当真是疯子。
因此,虽然血战多年,推进了上千里,空桑人的船队在大海上却始终找不到落脚点。这一路下来,战线拉得如此之长,以至于如何从云荒大陆上通过上万里没有落脚点的海域,把军粮送到前线,居然成了比攻克敌军更难以解决的问题。
就如这一次,拔了初阳岛,本该一鼓作气继续往前攻,然而,却不料全军的粮食只剩下不足吃十天的了,被迫要停在这里修整。后方禀告说下一批粮食将在七日后运到,但到了那个时候,那些冰夷只怕早就恢复了元气,也在下一个岛屿上筑起新的防线了!
又是纵虎归山啊……这是第几次了?
白墨宸想着这些问题,手指敲击的节奏越来越快,蹙眉沉吟。
每次军粮总在关键的时候接不上,前一次攻克沙洲岛时是如此,这次拔了初阳岛后又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似乎有人在暗中阻挠,令空桑大军不能顺利推进,他甚至可以隐隐看得出那一只在幕后操纵的手。
毕竟,在那些藩王权贵的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入赘的驸马,出身卑微,除了能打仗之外没有任何派系实力。在朝堂上,只怕有不少人不愿看到他立下太大的战功吧?所以,每次在他跑到太前头的时候,那只无形的手就会收紧缰绳,想尽办法把奔马给扯回去一点,始终不让他达到最后的完胜。
所以说,在西海带兵的自己一直是在两线作战啊……若不是白帝和自己之间有着过硬的交情,谗言如潮之下,只怕带兵在外的他早就被朝堂上那些主和派弹劾,重蹈昔年缇骑大统领岑寂的下场。可是,空桑的帝冕二十年一轮换,如今白帝的任期只剩下两年了,如果在这两年内自己不能一举灭亡沧流冰族,等新的玄帝即位,一切霸图便又要成为泡影了。
空桑大元帅眼里掠过一丝鹰隼般的冷光,低低哼了一声。
“元帅,后方有密信到!”在他沉思的时候,忽地有斥候飞奔而来。
他拆看,眉头忽地紧蹙起来。
“怎么了?”副将看主帅面色不豫。
“后方来报:冰夷率军突袭,驻守狷之原博浪角的第五水师全军覆没。”白墨宸面无表情地将密信转交给副手,“不过因为第五水师英勇迎战,冰夷并未能深入云荒腹地,驻守迷墙的空寂大营尚未发现有敌军入侵的迹象。”
“怎么可能?”玄珉脱口喃喃,“在前头被我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那群家伙,为什么还有余力做这等以卵击石的蠢事?”
“是啊。”白墨宸也露出了深思的表情,望着空无的大海,“这次突袭,未免太奇怪了。这群冰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元帅!前方有密信到!”副将尚未回答,便又听到了一声禀告。
“今天的密信也忒多了点吧?”白墨宸有些烦躁。
那个斥候单膝下跪,托上一物——那是一封用金边密封的防水信函,被卷起来放在一个沉甸甸的陶土瓶子里,瓶子上面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印着一个“宸”字,用小刀划了一个尖锐的三角符号。
白墨宸只看了一眼,脸色忽地一变,挥了挥手,示意斥候和副将一起退下回避。
“该死,总算有消息了。”他低低骂了一句,“我还以为那群家伙潜入那里后,都在冰族人的老巢里睡大觉呢!”
这个印记,正是他三个月前派出去的那批密探发回的!
数月前,他曾经派遣一组人手,秘密潜入冰族大本营。那个小队的代号为“刺”,共有十九人,每个人都是由他亲自选出的心腹,千里选一的精英。刺的目标有两个:
一、查探沧流大秘仪里失踪的孩子之谜。
二、刺杀冰族的核心人物。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小队居然一去就石沉大海,三个月里没有发回任何消息,令他不得不怀疑是冰夷已经觉察了空桑的行动,十九根刺全数被折断。直到今天,总算是接到了第一封密报。
白墨宸捏碎了火漆,看到瓶盖的内侧叠着一封信,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色泽暗红,似是找不到笔墨情急之下用血书写,开头的第一句就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今日为止,刺中仅剩吾等一组三人存活……
这封信似乎是在极度恐惧下仓促写的,字迹凌乱,文法潦草,描述着他们一行人潜入棋盘洲本岛后遇到的种种匪夷所思的情况以及步步艰难的刺探之旅:如何从水底潜上空明岛,如何侦察茧室的所在,在浅海挖掘甬道,在挖掘的过程中逐步有人牺牲,最后终于发现了冰族人深藏的惊天秘密,却在撤离的时候被发现,损失惨重。
白墨宸一目十行地看去,寥寥数语却惊心动魄。最后一句是:
冰夷已惊觉。吾等亦不做生还之想,唯尽力完成使命,以报白帅多年之恩。
白墨宸默默地看完这份用血写成的密信,长久不能说一句话。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钟爱最信任的战士们,留在世上的最后的音信。这十九人,每个都是他从新兵开始带起来的,甚至还有一个是当年和他一起加入队伍的同袍。
而这些人,已经永远永远地葬身在了西海的底下。
他的手微微一颤,砰的一声,那个陶土瓶子从手里掉落,在甲板上摔得粉碎。那个瓶子里装满了一种奇特的液体,好像是水,然而在落到甲板上的时候却又没有漫开,反而仿佛凝固的胶体一样停滞在了那里,颤巍巍地抖动,在日光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泽。
那种光,是云荒大地上从来不曾有过的。
“不可能……那些冰夷是疯了吗?”白墨宸将先后到达的两封密信放在一起对比着,又看了看瓶子里的奇特液体,忽地明白了什么隐秘的联系,失声,“他们、他们难道是想用那些孩子……该死!”
他重重一拳击在了船舷上,用力之猛,震得远处的玄珉都变了脸色。
白帅叱咤海疆多年,风浪见惯,几时这般失态过?
“快,我要回帝都面见皇上!”白墨宸将那封信捏在手心,霍然回头,“立刻备快艇调派人手,越快越好!吩咐十二铁衣卫,日落之前便要随我出发!”
“什么?”玄珉大吃一惊,“您要现在回京?”
“对,我要立刻进京面圣!这里的事情就先交给你了,严密紧盯冰夷动向,每天一封快信用飞鸽传给我。若我来不及回复,可与四支水军的将军商议,决不可擅动!”白墨宸斩钉截铁地扔下一句话,便从船头匆匆离开,只留下副将在那里半晌摸不着头脑。
奇怪,白帅原先不是只打算派人送贺礼回朝,不回去参加海皇祭了吗?为什么忽然间又改了主意要回京?他可一贯是个言出如山的人。而且,就算现在日夜兼程地赶路,肯定也赶不及在十月十五之前抵达了吧?
玄珉看着元帅的背影,挠了挠头。
如果说帝都伽蓝城是云荒的心,那么,叶城便是云荒之眼。
然而,这却是一只昼夜不闭的眼睛。
数百年来,位于南方镜湖入海口的叶城一直是云荒上最繁华的城市,有二十万户人家,水陆便捷,商贸兴旺,其中不乏远自中州和海国而来的商旅,灯火通明,昼夜不息。
作为云荒的商贸中心,叶城在梦华王朝时代就设有东西两市,在光明王朝时扩为东西南北四市:东市最大,多为中州来的行商;西市次之,为海上而来的各国货船;南市为云荒三大船王世家的独占市场;北市则专供帝都大内御用采购,被称为“宫市”。
百年来云荒太平,民间富庶,那些从万里之外来到云荒的中州客商在叶城将货物脱手后,往往能获利十倍甚至百倍,不吝于一掷千金,豪饮滥赌,买笑追欢。叶城百业由此兴旺,素来有“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十万水东西”之说。而叶城南部连接碧落海的落珠港,更是云荒上最大的深水港,可以同时容纳一千艘以上的巨船停泊。
此刻已经入夜,桅杆如林。海涛低声地拍击着海岸,海港里星星点点都是渔火。所有的船都已经下了锚,在夜色里随波摇晃。
“爹,要开饭啦!快来!”岸边有个小孩子跑出来,在暮色里喊。
“好!”码头上坐着垂钓的渔夫应了一声,正准备扔下手里的鱼竿起身,却发现浮子猛地往下一沉,似乎在水底钩住了什么,不由得大喜,“有个大家伙!等我先钓起来再说!”
精壮的赤膊汉子用足了力气,大力往回收竿,鱼竿深深弯了下去,绷紧。片刻的僵持后,只听哗啦一声,水花溅起了数丈高,迷住了视线。不知为何,一出水,钓竿上的重量便一下子减轻了,渔夫止不住往后的去势,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海面瞬间破裂。在海涛中,只隐隐约约看得到有什么东西如蛟龙一般凌空跃出,在夜色里一闪而逝。
“该死的!没了?”渔夫脱口骂了一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钓竿上空空荡荡,只钩着一片东西。扯过鱼线一看,居然是一片薄薄的织物。
“不会吧?”渔夫摘下那片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着,辨认出那是从人的衣襟上新撕下来的布,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难道钓上了一个人?”
他抬起头四顾,然而码头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的影子,只隐约看到一行细细的水线从他头顶掠过,一路洒落,迅速向前延展,消失在暮色里。
方才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大海深处一跃而出?
“爹!快看哪!”身后传来欢喜的惊叫声,那个出来喊自己回家吃饭的小女儿直直地抬起手,指着高高的望海楼,“那边!有神仙,一个蓝头发的神仙哗啦一声从水里飞起来,龙一样飞到那里去了!”
“哪里?”顺着小女儿的手指,渔夫看向暮色中的望海楼。
深浓的暮色里,灯火如珍珠般一点点亮起,把这座城市映照得璀璨无比。在那样绚烂的光影中,渔夫只隐约看到高楼檐角似有一个淡淡的珠灰色的人影,惊鸿一掠,如风一样穿过重檐叠嶂,消失在密密的雨帘里。
“蓝头发的?”渔夫嘀咕,“难道是个鲛人?”
“鲛人是什么呀?”小女儿天真无邪地抬起头问。
“嗯……有点像人,又有点像鱼,长得很漂亮。”渔夫收了钓竿,拉着女儿的手走入暮色里,一路讲着故事,“他们生活在大海里,有蓝色的头发和湛碧色的眼睛,落下来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喏,你喜欢的海皇苏摩就是个鲛人啊!”
“哎呀!苏摩大人就是鲛人吗?”小女儿拍手欢笑,“难怪他那么美!”
“是啊……在几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云荒大陆上还生活着很多鲛人。不过,当光华皇帝结束乱世后,所有的鲛人都回到大海里去啦。”父亲牵着女儿的手,徐徐地讲述着,“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落珠港吗?因为九百年前,那些鲛人就是从这里出发回到故国去的——出发前,他们在这里激动得落下了眼泪,直到现在还偶尔有人能从港口水底捡到那些鲛珠呢!”
小女儿听得出神,问:“那么,现在要看鲛人,是不是一定要去他们的国家啊?”
“是呀!”渔夫抬起手,指给她看那些挂着三大船王世家旗帜的木兰巨舰,“你看,海港里停着的这些船,很多都是要从碧落海璇玑列岛经过的——那里就是鲛人的国家,海市岛也是七海的商贸中心,和叶城一样热闹呢。”
小女儿听得悠然神往,拍手:“哎呀!那我长大了也要出海去看鲛人!”
“傻话。女人家可是不许上船的!”父亲拍了一下女儿的头。
“为什么呀?”
“自古以来的风俗,女人上船不吉利……”
一对父女提着鱼竿和鱼篓,在暮色里笑语晏晏地走远了。
在望海楼的楼头,一个深陷进去的檐角里,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一眼那一对牵手远去的平常父女——夜里的微风拂起他蓝色的长发,他的肩膀上有一处被钩破的痕迹,他默默地回过手覆上肩头,血从伤口沁出,染红了他的手指。
自从在狷之原上全力逼停迦楼罗后,这一路奔赴,不曾得到片刻休养,眼看身体透支得厉害了。不然,方才也不至于连区区一个鱼钩都避不开。
然而如今已经是十月十三了,命运的脚步声近在耳畔,时不我待。
他藏身在暗影里,站在重檐屋顶向外看去,叶城尽在眼底——这满城的灯火里,何处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人?而最关键的第六人,到底又在何处?
他抬起头,默默地望向了镜湖中心的那座白塔。
最终的答案,是否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