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八井坊 · 3
“天……难道是白日见鬼了吗?”百姓们倒抽一口冷气,议论纷纷。
殷夜来坐在轿子里,掀起了一角帘子——方才只有她看得真切:在马蹄踏下的那一瞬,西荒流浪者忽然间又重新折返,一手拉起吓呆了的少女,另一只手在空气中迅速画了一个符,立刻在平地消失了。
是瞬移之术吗?
她默默地想着,忽地注意到前面疾驰而去的金车上,海国的使者回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什么,摇光岛主的眼神极其迅速地变了一下。
风过帘落,马车迅疾又远去。
殷夜来在轿子里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幕,揭开了帘幕往他视线落处看了一眼。只见外面人流匆匆,多半是贩夫走卒,不见有半点奇特之处——就在那一瞬,仿佛是直觉指引,她忽地侧头朝后看去,远远地只见一个背影挤开了人群,消失在八井坊的深处。
马蹄刚从耳边踏下,只是一转眼,那个西荒流浪者已经携着少女掠到了深巷里。然而刚放下对方,却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笑:“嘻,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琉璃揉着被冰得青紫的手腕,脸上却毫无劫后余生的恐惧表情,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反而满含着诡计得逞的笑意,只管盯着他上下地看:“喂,我说,为什么我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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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一时无语,微微蹙眉。
是的,怎么忘了她好歹是有点本事的,又怎会被区区奔马踩死?这个丫头还真是诡计多端,明知追不上,为了引自己现身居然不惜以身犯险。
看来,自己一直都太小看她了呢。
“别这样胡闹了,”他忍不住低声,“好奇会杀死一条九命猫。”
“杀死猫?”琉璃莫名其妙。
他叹了口气,再也不理会她的唧唧喳喳,毫不犹豫地一点足,身形倏忽如电地掠走。琉璃这一次估计到了他会说走就走,然而尽管早有预料,却还是一样追不上。她只能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追着,连声呼唤——
“等等!别走那么快啊……哎!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等等我……”
殷夜来望着这一对年轻男女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大野藏龙蛇,江湖多奇人。如今又是海皇祭,天下精英均会聚叶城,即便是一个贫民聚居地的小店里,出现方才那样的高手也不足为奇。
然而,最令她吃惊的却反而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虽然穿着素净,然而每件衣服均制作精良,手工细密,不是寻常市面上可以买到的货色。特别是她颈中戴着一块奇特的双翅形古玉,一望而知绝非凡品。更令人吃惊的是那个少女的衣角暗处绣着一只白色的萨朗鹰,分明又是铜宫卡洛蒙家族的徽章。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九公主琉璃?
有着未曾被这个世俗污染的清澈眼眸。配那个人,实在是有些太多了。
她默默地想着,轿帘一角在手里紧紧揉·捏。
使臣的队伍疾驰而过,官道上的戒严旋即解除,只留下百姓们簇拥在街头望尘而叹,议论纷纷:“今年可真是热闹啊……海国使臣到了,六王到了,听说连帕孟高原上的广漠王都来了呢!真是大聚会啊。”
雨还在下,绵密如织,从暗淡的青色天空里洒落,密密麻麻地笼罩着叶城。不知道为什么,在抬起头的刹那,她似乎看到了高空的流云在迅速地聚集,仿佛一个漩涡,在这座最繁华的城市上空旋转着,复杂莫辨,深不见底。
殷夜来定定看着,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剧烈地咳嗽起来。
软轿回到星海云庭时已经是接近午时,雨还在绵绵地下。
春菀已经从玲珑阁回来,连忙迎了上去:“小姐从镇国公府回来了?午膳已经准备好了,是百合莲子羹和红豆糕,小姐饿了吗?”
“还不饿,”殷夜来淡淡应了一声,“舞衣取回来了吗?”
“取回来了,”春菀恭谨地道,“放在楼上,小姐是要先去试试吗?”
“嗯。试完了再吃饭,如果不合适,还来得及改。”殷夜来点了点头,扶栏上楼。
不一会儿,却听楼上忽地传来了一声惊叫:“非礼啊!”
“小姐?”春菀吃了一惊,连忙冲上来看,然而脚步还没入门,却听得小姐在门内开口:“没事,春菀,你下楼去吧。”
“哦。”春菀怔怔应了一声,满腹狐疑地往下走去。
殷夜来掩上了门,看着室内不知何时多出的一个男子。昨日没喝的酒坛已经开了封,那个胖子正大摇大摆地躺在榻上一边喝酒一边翻着账本,还有空腾出手去拔架子上白鹦鹉的尾羽,吓得那只鹦鹉到处蹦跳。
“你回来了?”殷夜来看到他,不由喜出望外,“我还以为你被缇骑抓去……”
“没事。”清欢摇了摇头,“去喝了杯茶,叙了叙旧,然后就出来了。”
“缇骑的茶可不好喝。”殷夜来喃喃,“把我吓一跳,还以为你又犯了什么大事被抓进去了——究竟所为何事?”
“这个……”清欢沉吟了一下,只道,“有个连环杀人案子,想要我帮忙。”
“连环杀人?”殷夜来脸色一变,“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办法,谁叫我是剑圣?”清欢含糊地应了一句,把话题带了过去,“我特意回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告诉你别为我担心——幸亏你回来得及时,若是再过一刻钟没到,我就等不得你了。”
“又要出去?”殷夜来诧异,“明天就是海皇祭了,不留下来看了再走?”
“我也想啊!白白浪费我一百金铢,结果潮水没来我却得走了!”清欢喝光了酒,把账本卷好塞进怀里,嘀咕,“那个家伙真是个催命鬼!晚个一两天难道会死吗?”
“谁?”殷夜来听得有些蹊跷。
“你不认识的。而且也不要认识为好。”清欢含糊地转开了话题,“明日你又要去观潮节上跳舞吗?来,让我看看你的新衣是不是比去年的好看。”
“好。”殷夜来一笑,俯身打开衣箱,拿出了一袭拖地长裙。
那是用纯粹的鲛绡裁成的舞衣,样式简单,乍看非常素净,甚至有些普通,然而一抖开便犹如云霞蒸腾,光芒四射——却是因为钉满了细小的玉石。这是流光川上出产的流光玉,名贵非常,据说一年才出产十斗,贵过黄金。
流光映着鲛绡,衬得人宛如梦幻。
然而,最夺目的反而是那为舞者专门定做的水袖——长达六丈有余,用洁白如雪的鲛绡织成,对着光看,能隐隐看出精巧的流云花纹,水袖两端各自系了一对玲珑精巧的金铃,一动便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玲珑阁的手艺不错,”她笑着转头问,“你看如何?”
然而身后空空如也,窗户开着,清欢已经不在原地。
视线移向了案几,殷夜来发现上面留有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开来,里面满满的全是房契、地契和各处产业的记载,密密麻麻写了上百页——这是清欢平日片刻不离身的宝贝,价值几乎抵得上三分之一云荒的财富。然而,这一次离去之前,他居然把比性命还贵重的全副身家都留给了她?!
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第一次觉得忐忑不安。
这些年来,他每次离开都是这样猝不及防,毫无前兆,只留下别人为他担心——他到底接了缇骑的什么秘密任务?要去哪里?是否危险?
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方自沉吟之间,只听楼下一声惊叫,有什么东西砰然落地碎裂的声音。
“死人了!死人了!”尖厉的叫声从室内传出,有丫环扔了手里的茶盏,夺门而出,一路尖叫着挥舞双手,脸色恐惧地狂奔而去。
殷夜来变了脸色,匆匆走下楼梯去:“怎么了?”
“小姐别过去!”秋蝉连忙拦住了她,也是满脸惊恐,“那边死人了!”
“谁?”殷夜来却是不顾丫环的阻挠,疾步往后院走去,逆着奔逃的人流,一把推开了门——门后一张苍白的脸垂落在她面前,摇摇晃晃,脸上两道血泪殷然。
“宝露!”她脱口惊呼,只觉得一阵锥心刺骨的痛,猛烈咳嗽起来。
这一瞬,暗夜里的梦魇仿佛又忽地回来了。
黑夜,雏女,残忍的虐待,恐惧的奔逃,软弱犹豫的反抗,残酷血腥的屠杀……那些少女的脸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脸色苍白,瞳孔涣散,仿佛白羊一样颤抖着,在屠刀之下肢体断裂,血肉模糊。
飞溅的血模糊了她的眼睛。那种强烈的愤怒、不甘和憎恨,令她无法呼吸。十年了,依旧有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直冲上天灵,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张开口,冲口发出一声呼喊来!
那是沉淀了多年的血,还在心底静默地奔流,不曾彻底冷却。
“哎呀!我的天哪,怎么出了这种事呀……”老·鸨也赶来了,一看便是哭天抢地,“好好的早上刚被放回来,怎么转头就寻了短见?我的露儿呀,娘白养了你这些年!……才十六岁,还没挂牌出去,怎么就……”
殷夜来看着号啕的老·鸨,涂了蔻丹的手指微微发抖,指节苍白。
春菀走过来看了一眼,轻声叹息:“宝露姑娘今早才从蓝王行宫里被送回来,关上门只是哭。大家以为她闹一番也就罢了,谁料到一下子就寻了短见?虽然是没有挂牌的清官人,但失身也是早晚的事情,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殷夜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上前,解下了那个悬梁的少女。十六岁孩子的尸身跌落在她的怀里,轻飘得似没有重量,仿佛烟花一般。她扯出手绢,轻轻为她擦去了满脸的血泪,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低低咳嗽着。
“唉,你们不知道,事情可惨了,”旁边有早上给宝露送过餐的大姐开口,直叹气,“听说宝露被抢去了那边,开始是抵死不从的。结果蓝扈公子脾气发作上来,只说了一声‘赏’,便叫底下的人拉去糟蹋了个遍!可怜宝露她——”
春菀倒抽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只偷偷看着小姐的表情。
“宝露心里有喜欢的人,是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殷夜来默默合上了少女的眼睛,听到旁边的大姐絮絮叨叨地说着,“原本她是想在年底赎身的,连金额都和娘谈好了——这一两年她攒了一点钱,剩下不够的,我和娘私下说好了,可以先替她垫上。”
“……”春菀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眼眶却是红了。
“其实这又何必?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殷夜来轻声叹息,喃喃,“只要留着性命在,说不定还有好日子在后头——这样一死,活着的人又该怎么熬过来呢?”
然而平静地说着,她眼里却有泪水蓦然滑落,不可抑制。
春菀心里清楚一贯孤高冷静的小姐是为什么而哭,心里一痛,只觉得也是满怀苦涩,却又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