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八井坊 · 4
细雨蒙蒙,衰草连天。在叶城西门外的长亭上,溯光握剑斜靠在柱子上,远远地看着一人骑着一匹遍身纯黑的骏马疾驰而来,握拳放在嘴边,微微咳嗽了几声——以那个胖子的身材,即便是骑一匹大象也不足为过,然而那匹马堪称神骏,驮着那么沉重的一个人居然还脚不点地,奔驰如飞,转瞬便到了面前。
正好是午时三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暗自点了点头——看来,这个麒麟虽然一开始显得完全不靠谱,但一旦认真做起事来,还是蛮有分寸的。
“没迟到吧?”清欢从马背上飞跃而下,身手出乎意料地矫捷。
“很准时,”溯光罕见地颔首赞许,“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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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这当然!小事讲风格,大事讲原则,这是老子的信条。”清欢一拍胸口,夸口,“生意做了那么多年,天下谁都知道九爷做事绝对是有原则的!”
溯光微微一笑,看了看他的坐骑:“好马!”
“那当然!”清欢大笑着拍了拍骏马,毫不谦虚地夸口,“这可是我在西荒的马场里出的最好一匹,可以说比起璇玑列岛上的龙马也毫不逊色——母的,叫黑玫瑰,它还有另外一个胞兄叫黑旋风。你若是喜欢,这次回来我带来给你。”
作为云荒的隐形首富,空桑剑圣向来是个极爽快慷慨的人,无论是交友还是寻欢,都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气,此刻一旦把对方当作了自己人,自然是不吝于拿世上任何奇珍异宝相赠,眉头都不皱一下。
然而溯光却是摇了摇头,并没有领情,只问:“事情都办完了?”
“差不多了。账虽然还没查完,我带着可以路上再看看。”清欢又热脸贴了一次冷屁股,不禁心下不爽,“对了,那个看守迦楼罗的家伙叫什么鸟来着?好相处不?要不要我顺路给他带点什么见面礼过去?”
“他叫孔雀。如果你见面时叫错了他的名字,估计后果会很严重。”溯光纠正他,微微蹙眉,“可以带点羊羔美酒给他,别的就不用了。”
“哦?他很厉害?”清欢反而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是不是比你还能打?太好了!到时候我们还能切磋切磋,免得在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活生生给闷死。”
“……”溯光哑然,想象着这个大大咧咧的胖子和那个粗鲁和尚见面时的情景,淡漠的唇角也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意——命轮里的这两个成员实在是相映成趣的一对妙人,可谓数百年也难得一见,不知道见面又是什么状况。
“他是个和尚,脾气虽然粗鲁,但我觉得会合你的口味。”
“是个秃驴呀?”清欢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老子就是喜欢贼秃!中州人之乱后,我以为云荒上的和尚都死绝了呢!居然那里还躲着一个?”
“千万不可说秃驴。”溯光摇头,“否则……”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还有没有别的要交代的?没有我就先走啦!”清欢牵马欲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上下打量着同伴,“对了,你缺钱不?叶城的吃住都很贵的,要不要借你一点钱花?”
“钱?”溯光一怔,笑了一笑,“不用了。”
“真的?”清欢上下打量了这个鲛人一遍,觉得这个面色苍白弱不禁风的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不由分说从袋子里抓了一把金铢塞入了他口袋里,豪爽地拍胸口,“拿着!朋友有通财之义,别跟老子客气!”
“不必费心。”溯光的语气淡漠,“你赶紧上路吧。”
“真是不知好歹。”清欢有些悻悻然地收回了手,想了想,把一件东西甩到了对方怀里,“那这个要不要?”
那是一块玉牌,上面刻着“听涛”二字,翻过来又是“甲等雅座”四个字。
“这是我花了一百个金铢买的雅座,位于黑石礁最南端的听涛阁上——那可是仅次于皇帝家的望海楼的最好位置,可以看得到碧落大潮和我妹子的绝世舞姿!”清欢拍了拍肚子,得意,“嘿,不是我夸口,这东西在市面上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他奶奶的,海皇祭是看不成了,还不如留着给你,免得浪费。”
溯光默不作声地拿起玉牌看了看,仿佛想着什么,不置可否。
“噢,我忘了你是来办事的,估计也没空去凑热闹。”清欢讪讪,“不要就算了。”
“不,我要了,”出乎意料地,他却将玉牌收入了怀里,“多谢。”
“不用谢,”清欢松了一口气,也懒得再和他多说,抱了抱拳,“那我先走了!”
眼看着一骑绝尘而去,溯光眼眸里的神色复杂地变幻着——这个慷慨豪爽却有些大大咧咧的同伴,如孔雀一样令他感觉到难得的人世暖意,的确是值得倾心以交、生死与共的同伴。然而,世事无常。或许只有他知道,此别他们还是同伴,而等下一次见面,或许便已经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了。
溯光看了一眼手心的雅座玉牌,手指缓缓握起,咳嗽了几声。
“她要在海皇祭上献舞是吗?——那就在明日大潮到来之时动手吧,”他握紧了手里的辟天长剑,喃喃,“紫烟,我必须这么做,对吗?”
长剑沉默无声,那一粒紫色的明珠幽然流转。
已经是十月十四的夜了,明日就是海皇祭,然而乌云沉沉,雨幕尚自绵延。
外面骚动了一下午,总算将新死的宝露收殓了。在殷仙子的建议下,老·鸨总算发了一回善心,派人去通知了她的相好来领回尸体。
那个住在八井坊的青年是个中州木匠,和宝露是自小的相识。被叫来后看到了女子的尸体,也没有号哭,只是呆呆木木地将人领了回去。走时殷夜来让春菀给他私下塞了几个金铢,让他去办个体面的后事。
然而等那个穷木匠回去后,殷夜来越想越是不安,便让楼里派了个人去八井坊查看——来人一推开门,看到破屋内停着一口大棺材,棺材里满是血,穷木匠抱着宝露相拥而卧,心口上插着一把锉子,竟是也死了。
那个丫头吓得连忙跑回来,不停惊呼,惊动了楼里上下。
殷夜来正在准备明日的舞衣,得知后失神了半晌,身子一颤,猛然咳出一口血来,染红了半边衣襟,把丫环们都吓得不轻。稳住神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她拔了一支簪子下来,让楼里人去处理那两个人的身后事。老·鸨一看那支八宝垂珠簪价值百金,只怕埋一百个人都绰绰有余,连忙喜笑颜开地收了下楼去。
殷夜来对着镜子出神了半晌,然后没事人儿一样地继续忙碌,直到戌时才歇下。
“小姐今日急痛攻心,咳得更是厉害了,需早点休息才是。明日还有大事呢。”入夜,春菀如平日一般地侍候小姐喝完了药,叮嘱了一句,收拾了药盏下楼去。
小丫头秋蝉移了个软墩坐到榻边,一边给榻上斜卧的女子按着,一边担忧道:“小姐的肩井穴,今日似乎堵得特别厉害。”
“嗯。可能是当年挑担子挑得太多,把肩膀压坏了。”殷夜来叹了口气,揉了揉肩膀,“和咳嗽一样,都是老毛病了,不用担心。”
“挑担子?”秋蝉脱口,“我还以为小姐是从小就做这一行的呢!”
“什么话?”殷夜来失笑,“卖笑难道还是什么世袭的职业不成?”
秋蝉知道失言,连忙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婢子糊涂!”
贫寒、丧父、病母、挑夫、苦力。
作为叶城的花魁,如今的她是高高在上、风华绝世的殷仙子,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捧着她,吃穿用度堪比大内帝王。然而,谁都不知道这个看似生下来就是倾国尤物的女子,居然出身如此低贱贫苦。
“小姐的手又软又纤细,比帝都的公主王妃们还漂亮,”秋蝉低声道,按摩着她的双臂,“一点也看不出以前是做过苦力的。说出去谁信呢?”
“怎么,”殷夜来低低地笑了一声,咳嗽,“你觉得卖笑要比卖苦力的高贵?”
“……”秋蝉不知道怎么回答。
“差远了啊……如果可以,我宁可一辈子在码头上挑担子,赚干干净净的钱,做自己喜欢的事。”她喃喃说着,声音忽地低了下去,“一念之差,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秋蝉心下震惊,却不敢问为什么。
“白帅对小姐很好。一年回云荒两个月,倒有一个半月待在这边陪小姐。”秋蝉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句安慰的话,“有着那么大的靠山,小姐也不必太担心——你看,即便是空桑的悦意公主,也比不过小姐这般有福气。”
“福气?”殷夜来合上了眼睛,许久才道,“悦意她也是个可怜人。”
秋蝉又不知道该怎么接小姐的话了——她是四年前入的行,也不算是太稚嫩了。一直以来,虽然贴身侍奉小姐左右,却觉得这个艳绝一时的女子其实离自己很远很远……无论小姐想什么、说什么,自己永远也无法明白。
“阿蝉,你也跟了我快四年了吧?”殷夜来在垂下的纱帐内忽地轻轻道,“什么时候如果想走了就开口说吧……我一早就替你准备好了赎身的钱。”
秋蝉吃了一惊,白日里刚看过宝露的下场,听到此语不由一颤。
“小姐,”她连忙道,“阿蝉还想多侍奉您几年呢!”
“不愿离开吗?”仿佛了然,帐子里的女子低低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和宝露、春菀她们不同,是一心想着在这个行当里闯出名堂来的——你跟着我这几年,时时处处悉心揣摩,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了。等明年满了十六挂牌出去,只怕也是名动一时的花魁。”
“小姐……”秋蝉白了脸,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心思早被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