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十六章 八井坊 · 5

沧月2018年08月03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我不怪你。你家里穷,是被自己的父母送进来的,全家人都指望你将来能赚上大钱。”殷夜来淡淡地说,翻了一个身,“只是提醒你一句:这条路不好走,多少姊妹开头都想着赚点钱就脱身,结果……谁又能走得掉呢?嗬,你不妨看看宝露,再看看我。”

她轻轻笑了一声,又咳嗽起来。

秋蝉不敢再说什么,只在帐外屏声静气地等着小姐入睡,失神了半晌,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楼梯上遇到了手里端着一炉安息香的春菀,低声问了一句小姐睡了吗?秋蝉点了点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明天小姐还得去海皇祭呢,今晚得早些休息。”

春菀便捧着香炉走上去,不一时,楼上却传出了一声低呼:“小姐?”

衾枕犹温,然而帘帐里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

 

明日就是海皇祭了,然而蒙蒙细雨中,叶城深夜的歌吹反而更是喧闹。

“蓝公子今儿不过夜了吗?”老·鸨追出来,对着醉醺醺扶门而出的华服公子殷勤道,“明日记得还来呀!香香可惦记您呢……”

蓝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踉跄地往前走,翻身上马。

如今还不过戌时,正是追欢的好时候,若不是明日海皇祭,要跟随蓝王一起去望海楼面驾,他怎肯这样早就打道回府?

小厮牵着马在前头走,一路歌楼酒馆笑语盈耳,令他魂不守舍。

日前好容易弄了个小美人到手,痛快了不足三天,居然被慕容隽出面硬生生地放回去了。每当他想起年轻的镇国公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就觉得如芒在背——那个家伙,似乎知道自己很多秘密,包括这些年来账面上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如果不是被这些言外之意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怎肯轻易将到手的美人放回去?

可恨。将来若有机会,一定饶不了他!一个中州人,在空桑人的地盘上不知道夹着尾巴过日子,还要来搞七搞八为娼妓出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上次的中州人之乱,怎么就没把这慕容家趁机也给彻底扳倒呢?

蓝扈越想越是恼火,不自觉地狠狠抽了一鞭子,胯下的马惊嘶一声挣脱了小厮的缰绳,嘚嘚一路飞跑了开去,引得街上行人一片惊呼,纷纷避让。

奔过一段路,前面渐渐人群稀少,已是从最繁华的群玉坊到了暗门子云集的暖香坊——这里多半是一些年老色衰的下等娼妓,需要靠着站街拉客来维持生意,平日蓝扈这种自矜身份的王孙公子是不肯踏足这里的。

醉眼蒙眬之中,一眼扫过,他忽地一震——暗巷的转角处站着一个女子,一身素雅衣裙,容颜如月,即便是在美女如云的群玉坊,也从没看到过如此的绝色。

他不自禁地策马转身,追了过去。然而在他靠近之前,那个白衣的美人仿佛有所察觉,回眸一笑,转身便如行云一般沿着深巷飘去,掩入了更黑沉的夜里。

他被那一眼里的风情和容光所慑,想也不想地挥鞭策马,向着小巷深处追去。

暖香坊转瞬也已经在身后,前面是中州贫民居住的八井坊。不同于外面的灯红酒绿,为了准备明天的工作,这里的人多半已经早早入睡,整条街都是漆黑不见五指。

蓝扈趁着酒意纵马追去,一口气过了半条街,然而眼前越来越黑,四顾不见那个白衣美人,渐渐觉得有些不对。方才不会是自己眼花了吧?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如此女子?一阵冷风过,他忽地酒醒了一半,勒马准备返回。然而黑夜之中,忽地听到一声轻轻的笑,转头看去,巷子尽头的八字桥上却正婷婷站着那个白衣美人。

🦁 落 + 霞 + 读 + 书 +=- 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深夜桥上空寂,那个美人在雨里的桥头轻声唱着什么,竟似是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戏台,独自载歌载舞,翩然旋转,美如梦幻。

他大喜若狂,翻身下马直奔过去。

这个美人儿,岂不比白日里刚失去的那个宝露更好?真是老天对他不薄!

看着他醉醺醺地从黑暗的巷子里奔来,美人也不惊慌,反而微笑着,转身对他张开了双臂,迎了上来——他踏上了桥的边缘,满以为可以来一个温香软玉满怀,然而一瞬间,只见那个白衣女子的双手忽然极快地伸出了两三丈长,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

鬼?!大惊之下,他满身的酒意倏地都化成了冷汗涔涔,拼命地挣扎着。然而白衣美人微笑着收紧了双手,十指又冰又冷,把他往怀里一寸寸地拉过去,口里幽幽唱着曲子。

这一刻,他总算是听清楚了——

“黄泉滚滚,苍天昊昊。善恶到头……终有报……”

是鬼!遇到了索命的女鬼!

他一瞬间只吓得魂飞魄散,拼命用手扯开。然而那一对柔软的手臂却变成钢铁,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白衣美人一边低声唱着,一边硬生生地扼住喉咙将他拖到了身边——涣散的视线里,他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夜幕细雨下美人的真容。

就算在生死攸关的刹那,他心底也不由得浮出了一声惊叹:真乃倾城之美啊……

“纳命来吧!”微笑的美人转眼变了脸,低低道,“报应的时候到了!”

白光如练,笔直地勒住喉咙将那个人扔了起来,抛向半空,在顶点时用力一勒,又迅疾地下落,狠狠掷回水面。只听半空中闷呼了一声,飞扬跋扈的王孙公子连半句也叫不出来,就这样被直接扔进了那条又黑又臭的小泾河里。

河水只泛起了一点点黏稠的浪花,转瞬平静如初。

白衣美人的肩膀微微一动,手臂恢复了原样——原来那并不是手臂,只是两条柔软的白练,如惊鸿般掠回,重新归于她的袖中,不露任何痕迹。

收起了水袖,殷夜来在雨里俯视着桥下,唇角噙着一丝冷笑:一个口碑不好的王孙公子死在了风月场所附近的水里,谁都会觉得那是一场风流祸。几天后,等这具尸体浮上来,大家也只会以为是寻欢醉酒后的人失足落水,绝想不到还有别的原因。

她站在桥上,一直等到水面再无动静,才转身重新走向了那一条黑黝黝的八井坊。那一家魁元馆也早早关门熄灯了,房间里一片寂静。她停下了脚步,在窗外站了很久,听着里面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忍不住伸出手去。

尚未接触,那扇窗却忽然开了。一双冷而锐的眼睛在窗后注视着她。那是被这家的一对儿女称为“阳春面”的劈柴男子,居然半夜冷醒如常。

“十年了,有幸第二次见到仙子杀人。”那个人在黑暗里轻轻击掌,语气平静而冰冷,“以水袖施展剑术,收放自如,不愧是兰缬剑圣最得意的女弟子——若不是昔年半路退出师门,如今殷仙子恐怕已经是空桑的女剑圣了。”

殷夜来脸色微微一变,低叱:“这些事,何必再提?”

“我只是提醒仙子一句:如此行事,实在太过冒险,”那个人压低了声音,警告,“以仙子如今的身份,实在不该亲手出面杀人,万一惹上了什么麻烦,岂不是会连累白帅?”

“他当年既作出把我留下的决定,便应该料到会带来许多麻烦——”殷夜来冷笑了一声,“我还后悔没有早点出手解决了这个禽兽呢!如果不是一开始顾忌太多,只想辗转托人,又怎么会让宝露白白地送了性命?”

阳春面蹙眉,仿佛不知该怎么置评。

烟花地浸染十年,这个女子却如当初见到时一样,依旧清拔如剑,一尘不染,有一股内蕴的皎皎英气和夺目光华——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令白帅也无法割舍吧?然而利剑在旁,却难免割伤自己的手。也是他们这些心腹谋臣们最大的隐忧。

“仙子和白帅有约,绝不再踏入这里一步。”阳春面淡淡开口,看了一眼漆黑的屋子里,“如果你回来,只会给这一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殷夜来一颤,默默地缩回了手,脸庞苍白而寂静,仿佛雨中的丁香花。

“仙子放心。大娘的身体还好,而弟妹因为治疗得早,如今病根已经得到了控制,只要继续服药,便和健康人无异。”看到她退让,阳春面放缓了语气,“白帅说过,不允许任何人来伤害他们。”

“多谢穆先生多年来的照顾。”她舒了口气,轻声喃喃,“只要他们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尽管放一百个心,”被称为“穆先生”的人笑了笑,语调忽转肃杀,“只要仙子你好好的,他们便也会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殷夜来微微一笑,叹息,“以穆星北先生的经天纬地之才,居然屈身在陋巷照顾我们一家多年——有你在,我又怎能‘不好’呢?”

“仙子明白就好,”穆先生的眼神冷锐,忽地压低了声音:“刚接到十二铁卫密报,白帅已经从西海紧急回京,昨日已到狷之原的博浪角,估计再过一两天就能到叶城了——所以最近仙子房里,还是尽量不要有闲杂人出入为好。”

殷夜来变了脸色,无言半晌,从齿缝里冷笑了一声:“嗬,我的房里有什么人,连墨宸都不管,你倒盯得紧?”

“有句话,莫嫌冒犯。”穆先生的声音低哑而沉稳,“白帅当初横刀夺爱,手段虽然说不上光明正大,但这十年来对仙子却是用了心的——我们这些人,唯白帅马首是瞻。他若爱惜谁,我们必然舍命相护;但若有谁对不起白帅,就别怪宸字旗下数十万虎狼之师不客气!”

他语气决断肃杀,倒令殷夜来微微一怔。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戎装军人的侧脸,冷峻沉毅,仿佛钢铁铸成,在万里之外的海天间默默凝望过来。

那一瞬,有千百种滋味泛上心头,令她难辨悲喜。

穆先生也不再多语,准备关上窗户。

然而刚一回头,却看到一个人影奔过来,气喘吁吁地扑到了窗口上,抬手挡住了阳春面关窗的手:“等一下!别关!”

两人齐齐吃了一惊,一起回头看去。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