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臣之义 · 1
海皇祭过后,琉璃就没有走出秋水苑的厢房一步。
仆从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九公主是闲不住的人,平日里难得看到她在铜宫里待超过三天,今天在云荒这一头,明天说不定就飞去了那一头,从不和人交代一声。然而在这几天里,这个活泼开朗的少女,居然待在那个房间里,一丝声响都没有。
没有人敢去打扰她,甚至连珠玛也不被允许入内。
冷寂了多时的西厢,终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披着皮裘的王者从走道上走了过来,来到女儿的房前,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门,才看到门缝里露出一只警惕的眼睛。
“啊,是你?”完全不似一个女儿对父亲的口吻,琉璃松了一口气,左看右看无人,才把门开了一条线,一把将他扯了进来,“快进来!别让人看见了!”
广漠王闪身入内,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药香萦绕。
“找遍了整个叶城,才在西市找到你说的那种一丈见方的水缸,”广漠王苦笑了一声,“还是铜质的,商家说陶瓷烧不到那么大的容积,居然要价五十个金铢。阿九,你到底要这个东西干吗?”
“还不是为了他?”琉璃往里面撇了撇嘴。
室内有一口巨大的缸,里面盛满了海水,水底居然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肌肤是苍白的,白得仿佛透明,长发柔顺光洁,如湛蓝色的大海。苍白的面容沉在水下,紧闭着眼睛,毫无表情,只有长发随着呼吸微微拂动,静静沉睡的脸上有一种别样的光华,摄人心魄。
鲛人一族在天地间以美貌而闻名,然而,眼前这个男子却比他所见过的任何鲛人更加俊美。那种容颜,令见多识广的广漠王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不属于这个人间的光芒,就如九百年前的海皇苏摩。
那是可以带来“倾国”之祸的不祥容颜。
“这个人到底是谁?”广漠王低声问,有些担忧,“这几天我听说缇骑在叶城追查那天海皇祭的事,这个人可别是什么歹人吧?他醒来过没?你可要好好问问。”
琉璃哼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就算皇帝来了,我也不会让人动他一下!”
广漠王看着“女儿”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原来,这个人就是阿九一直以来寻找的人。如此丰神俊秀,光彩夺目。论容貌,自然还在慕容隽之上,难怪来自天上的高贵少女也会为此心动不已。可是在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就觉得心里一跳——那是一种深藏的不安,就和他当年在南迦密林的神庙里第一眼看到琉璃的时候一样。
这个人,肯定也不是一个普通人吧?
如果是普通人,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就算有九条命都该挂了。
“他的伤怎么样了?”广漠王蹙眉,低声问,“醒来过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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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但好得很快,”琉璃看着那个人叹了口气,眼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喃喃道,“要是好得不那么快就好了……”
“嗯?”广漠王有些不解。
琉璃坐在床边凝望着那个鲛人,闷闷不乐:“你自己看吧!”
广漠王连忙过去查看,一看之下,也脱口啊了一声。
那个人身上一个贯穿身体的巨大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奇迹般地一分分地愈合起来!筋脉在延展,肌肤在更新,伤口迅速结痂,变硬,又开始逐步脱落——这一切,普通人要几个月才能完成的愈合过程,却在那个人身上迅速地发生了。
“这是……”他不由得变了脸色,探手入水。这个周身冰冷的人身体上唯有这一处是炽热的,仿佛全身的血脉都奔流到了此处,催合着这巨大的伤口——照这样的速度,不出一个月,这个人就能从几乎致命的创伤里完全康复。
他微微一怔:缩时之术?这种奇特的术法,只有传说中九百年前的海皇苏摩使用过。这个人,难道和海国的皇室有什么关系?如果是的话,事情可就又麻烦起来了。
就在他们“父女”各怀心事沉吟的时候,忽然间,昏迷中的人动了动,喃喃说了一句什么。两人一起侧头看去,却正听到第二声“紫烟”吐出唇边。
听到一个女人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琉璃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脸色不由得有点难看。她一贯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但凡有一点点郁闷都会写在脸上。那一瞬,她想起了在海底时那个惊鸿一瞥的紫衣女子——那个幽灵般神秘的女子,是不是就是他嘴里的“紫烟”呢?他和那个女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是鲛人,因爱才会选择性别,如今他已经是一个男子,也就是说,他心里一定有了所爱的人吧?
她忽然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紫烟?”广漠王不知为何反而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给她泼冷水,“你看,你还是别一相情愿了,不如早点让他养好伤送他走。”
琉璃没有回答,绞着衣角,沮丧地垂下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喜欢他啊。”她轻声说,仿佛是抱怨般喃喃道。外面天色已经暗了,斜阳穿过窗棂照射在她淡紫色的瞳孔上。她眼里忽然泛出了水一样的盈盈波光,“我也知道我是要回去的,只不过……虽然走遍了这片大地,我还有一件东西没有见到。”
“你还想看什么呢?”他叹气,“这几年,该去的不该去的地方你都已经去过了。”
“我想知道‘人心’和‘爱憎’是什么。”琉璃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广漠王,“但是,你看,我却走不进别人的心里。”
“……”广漠王沉默了,一瞬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
“因为是‘纯血’的体质,所以我的生命很长,比只能活一千年的姑姑和几百年的若衣她们更加长寿。但……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好。”琉璃轻声喃喃道,“别看我能活那么久,事实上,我只不过活了一天,而重复了一万年罢了。”
广漠王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心里一软,说不出话来。
是的,这个外貌看似只有十几岁的少女,其实有着他们陆上人类无法理解的内心世界,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神,令人无法揣测她内心的喜怒和思考方式。
她看着窗外的夕阳,眼神里充满了迷惘:“我和他们都不一样。从一生下来开始就背负着全族的希望,本来就应该在神庙里孤独地等待到‘那个时刻’为止,但是,我没有想到姑姑居然给了我一个这样的机会,让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真好啊……”孤独的少女抱着膝盖,对着夕阳的光影伸出手去,仿佛能触摸到那温暖而灿烂的晚霞,轻声道,“姑姑说,你们陆上的人类虽然生命短暂,在我们眼里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但是你们却有一样我们无法拥有的东西,那就是心。”
“隐族难道没有心吗?”广漠王有些吃惊。
“我们是神的后裔,血脉源头在九天之上,早已超越了星辰和宿命。我们修炼自己的心,目的是让它变得空无一物。”少女说着和外表完全不相称的话,“而人类则不同,他们每一次轮回,更换的只是躯壳,但灵魂却是永远不朽的,心也是鲜活如初的。”
“……”广漠王静静地听着,说不出话来。
是的,她在向他描述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一个远远凌驾于大地文明之上的种族的生死观和天地观。这一切,都是大地上生活的人们无法了解的。
就如多少年来,从未有人走进过那座密林中的城市一样。
“我们甚至没有人类那种复杂的血缘伦理,以及由此衍生而来的相互关系——我虽然叫族长姑姑,其实我和她也没有丝毫关系……我们都属于神的子民,都诞生于同一个幻灵池中而已。我们相互之间也没有情感的羁绊,就像是为了同一个目标一起生活的同伴。”她顿了顿,轻声道:“而我们唯一的、最终的共同目标,就是回到天上去——所有违背了这个目标的族人都会被驱逐和淘汰,譬如若衣。”
“是吗?”广漠王再也忍不住,失声道,“她……她怎么了?”
琉璃叹了口气:“你大概不知道吧?自从把你救回了云梦之城后,她对族长表明了放弃隐族身份,不再回到天上去的决心。于是,她便接受了‘断翅’之刑。”
“断翅之刑?”广漠王的脸色苍白。
“是的。”琉璃喃喃道,“她原本是族里三圣女之一,是寥寥几个可以展翅飞到三千尺高空的优秀血裔。可是,如今她再也不能飞了。他们斩断了她的翅膀,将羽翼收在了神庙里。那个地方,叫做‘葬雪’。”
广漠王倒吸了一口冷气,倏地站了起来。
“别紧张啊,”琉璃看着他的脸色,摇了摇头,“所有想要脱离族里的人都必须经受这一个刑罚,无论是圣女还是普通人,不想再回到天上的人,便不配再拥有翅膀。其实这是好事,姑姑既然肯斩了她的翅膀,证明她同意了让若衣在事成之后跟你走呢。”
她望着自己在俗世中的“父亲”,微微笑了笑,抚摩着颈上的古玉:“等我回到了那里,若衣就可以来到你身旁了。你是不是很期待?”
“……”广漠王看着这个少女,说不出话来。
“托你的福,这几年在云荒我过得快·活极了,”琉璃眼里露出一种光芒,“真是像做梦一样啊……这些年来,我拼了命地到处跑,想什么都见识一下。可是,就算我几乎拥有人世里的一切,却还是得不到最珍贵的东西。”
她转头看着广漠王,轻声道:“我想有一个人爱我,就如你爱若衣一样。”
广漠王无言地看着“女儿”,眼神里有些哀伤和同情。这个从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的人虽然有着少女的外形,但她的心,其实远非陆上的人可以理解。
“我想知道爱和恨到底都是什么——要知道,这才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珍宝。”
斜阳里,广漠王看着这个自言自语的少女,心里陡然一震,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油然而生,居然令他无法直视这个“女儿”——她孩童般的眼眸里,原来掩藏着这样深广的悲伤和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