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 · 2
清晨。殷夜来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有些沉。将醒未醒的时候,身上有飕飕的冷意,令她不自觉地微微蜷起了身子,下意识地朝着身侧靠去。然而,当她依偎过去时,衾枕的那一侧却是冰冷的。
🍋 落*霞*读*书lu o xi a d u sh u . com _
那一瞬,仿佛有一股冰冷的寒流从心底流过,她骤然清醒过来,还没有睁开眼睛,便伸出手去摸索身侧。不出所料,枕边已经空无一人。
“墨宸?”她脱口唤道,蓦地睁开了眼睛。
那个人早已不知去向,身侧的枕头也已是凉的,甚至没有睡过人的痕迹。殷夜来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床,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头还是很疼,眼前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雾,正在慢慢地散。
“春菀?”她低声唤,“秋蝉?”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那两个随时听从她召唤的贴身侍女呢?
殷夜来回过头扫了一眼,忽然一惊,在榻上倏地坐起,睁大了眼睛。不……不!这不是她在非花阁的卧室!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长不过一丈,宽不过六尺,朴实无华。地板和墙壁都用一种奇特的非木非革的材质做成,密不透风。
在这个空间里,除了她的床榻,其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殷夜来拥衾坐起,惊讶地四顾——昨天脱下的衣裙和鞋袜都还好好的放在床下,然而房间的陈设完全变了。唯有床尾挂着一个精致的架子,架上的白色鹦鹉顽皮地荡着秋千,看到她醒来,歪着头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尖声道:“小姐,早安!”
雪衣还在,它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离开了熟悉的旧日居所。
这是在哪里……她依稀记得昨日自己是和白墨宸在听涛阁上对饮小坐的,最后不知为何便失去了知觉。一夜之间,她到了哪里?!
殷夜来心念电转,一边披上衣服,一边伸出脚去,穿上鞋子。脚下似乎在微微摇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下面不停地动。
她猛然明白过来了——她,此刻难道是在一个马车内吗?!
这是怎么回事?殷夜来猛地撩起了纱帐,四顾,发现侧壁上有个小窗。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拔下一支珠钗握紧,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窗户,一眼看出去——就在那一瞬,她忽然间像被刺痛一样转开了眼睛,低声惊呼。
外面射入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伴随阳光射入的,还有清新而冰冷的空气和久违了的青草的味道,这一切都令她震惊无比。
“小姐,”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您醒了吗?”
“春菀?是你?”殷夜来用手指挡着刺眼的朝阳,感觉眼前那一层薄薄的白雾正在慢慢地变淡和消失,吃惊地问,“这是在什么地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菀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是哪里。”
“什么?”殷夜来惊愕无比,“秋蝉呢?”
春菀低声道:“秋蝉留在了星海云庭。”
“……”殷夜来咬了咬嘴唇,问,“是墨宸的安排吗?”
春菀点了点头,却不敢多说什么,避开了她的眼睛。
“你们准备把我送到哪里去?”她往外看去,倒抽了一口冷气,脱口惊呼。
窗外,居然是一片陌生的旷野!
冬日的田野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霜,朝阳映照在霜痕上,折射出一层璀璨淡然的光芒。田里的菜都已经被收割得差不多了,显得一片萧瑟。马车走的是小道,偏僻无人,只有远处的漠漠平林中依稀看得见几户人家。
那是如此平凡的景象,然而殷夜来一瞬间竟看得出神。
“仙子请小心。”很快就有一只手伸过来,关上了打开的窗扇,那是一个黑衣骑士,虽然身上没有穿着戎装,一举一动却是军人的风范,“抱歉,白帅有令,直到抵达目的地之前,这一路请您尽少露面,以免有不测。”
“目的地?”殷夜来愕然。
“请您放心跟属下走,”铁衣卫首领低声禀告,“如今我们已经出了叶城,进入了望海郡境内。前面一百里外便是青水渡口,见过穆先生后,接下来我们便从水路继续上路。”
“穆先生?”殷夜来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一直以来,她对白墨宸的这个幕僚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抵触,甚至说是某种隐隐的反感和畏惧。这个青衣谋士身上带着黑暗的气息,多智近乎于妖,神秘而低调,隐藏于陋巷,从不亲自出面做什么。
如今他居然亲自出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奔驰了多久,当日头升到正中,在翻越了一座山后,马车戛然而止。殷夜来在车里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判断一行人已经到了青水支流附近。然而,不等她探出头去观望,就听到有人疾行而来,在车厢外齐齐行礼:“请仙子下车!”
殷夜来披衣走下马车,在冷风里微微咳嗽了几声,放眼四顾。
这里是一个渡口,僻静无人,枯黄的芦苇在风里发出瑟瑟的声响,有北方飞来的大雁群居其中,偶尔发出长长的唳声。然而,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渡口上,却横着一只船,船头上有一个中年青衣文士迎风而立,须发飞扬,神清骨秀。
“穆先生?”殷夜来低低惊呼。
穆先生看得她来,立刻走下船头,长长一揖:“仙子好。”
殷夜来淡淡回礼:“辛苦先生了。”
“在下不辛苦,”穆先生的语气却意味深长,“白帅才辛苦。”
“哦?”殷夜来秀眉微微一蹙,知道对方心机极深,暗自揣测着他这句话暗含的意思,心念电转,却听对方道:“时间不早了,还请仙子上船。”
殷夜来没有动,问:“到底要送我去哪里?”
穆先生叹了口气:“按白帅吩咐,要送仙子去苍梧郡的云隐山庄。”
“云隐山庄?”那一瞬间,仿佛笼罩了一个早上的迷雾忽然被拨开,她陡然明白了:原来,墨宸他是听从了清欢的提议,竟为了避开那个刺客余党的追杀,想把她送去云隐山庄?
想通了这一层,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身边,护送这辆马车的一共有十二人,个个黑色大氅,白色骏马,飒爽利落,眼眸如鹰隼——那,正是白帅最为倚重的十二铁衣卫!
殷夜来微微一怔:只是要护送她去云隐山庄而已,难道墨宸竟把最精锐的人手都调拨过来了吗?
“既然如此,那墨宸为何不亲口告诉我这些安排?为何要连夜把我送来此处,一声都不告知?”说到这里,她猛然明白过来,苦笑了一声,“是了,我是和他签过契约的人,居然还多此一问,真是可笑。”
穆先生沉默着,忽然在萧萧的风声里叹了口气:“仙子如果知道这些年来白帅都为你做了些什么,定然不会再说这种话。”
殷夜来猛地一震,穆先生却没有多说,回身登上了船头,抬手示意:“请。”
她随着他上了船,却见船舱里堆着箱笼,里面分门别类地放满了东西——一箱是她平日经常吃的药材和煎药工具,一箱是各式衣衫鞋袜,一箱是她平日所喜读的诗词古籍。每个箱笼上贴有条子,标记着里面放有的物件名称,有条不紊。一件件收拾得如此精致妥帖,显然不是一朝一夕仓促完成。
“白帅早就想过会有今日,”穆先生的语气意味深长,“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暗中准备了这条船,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殷夜来诧异。
“就是他不得不让你离开的时候。”穆先生叹息着关上一个个箱笼,“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所以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能让你在一夜之间从人世销声匿迹,去往云荒任何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殷夜来从箱子里拣起一把伞,脸色微微发白。
这把精美的旧伞,是用价值连城的霞影绡裁成的,乃是十年前慕容隽初见时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对她而言意义深远。白墨宸对她的过去早已了如指掌,但多年来从不曾提及此事。在最后的分别时,他居然也不忘帮她带上这件东西!
虽然在黑暗里相伴十年,他们并不曾相互交换过真正的想法——反而是在最后分别的那一霎,平生第一次,她感觉到了那个男人深广如大海的心。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穆先生抬起手,指向了舱里尚未关闭的门:“不过,白帅不止准备了这些。他给您准备的最重要的东西,就在这个船舱里面——”
殷夜来微微地愕然,下意识地走向那道门,然后又忽然停住了。那一瞬,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身体猛烈地摇了一下,似乎是要倒下去了。就在她停住的那一刻,舱门忽然打开了,一双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抚上了她的脸。
那是一双枯槁如树皮的老妇人的手,也在激烈颤抖着。
殷夜来睁大眼睛看着舱里的人,眼神因为过于震惊而显得虚无。她任凭盲眼老妇人那双手摸索着自己的脸庞,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很久,只有眼角两道泪水溢出眼眶,长滑而落。
“大囡……是大囡吗?”摸到了滚热的泪水,苍老的妇人猛然抱住了她,放声痛哭起来,“天可怜见,你没有死!你真的回来了!”
殷夜来的身体开始渐渐发抖,止不住地战栗,泪落如雨。“娘……”许久许久,在那个陌生而熟悉的怀抱里,她嗫嚅着,终于开口说出了十年未曾说的那一个称呼。
“大囡……你回来了!你回来了!谢天谢地!”老妇人抱紧了她,用力得几乎让人窒息,仿佛生怕失而复得的女儿在十年后再度消失。在她身后的那个船舱里,那一对十几岁的孩子依偎在一起,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眼里充满了迷茫和不解。
“康儿!心儿!”老妇人低叱着,“快来见过你们的大姐姐!”
两个孩子显然还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磨磨蹭蹭地不敢上来。“快过来!”安大娘不客气地骂了一句,扯过两个孩子,“快来,这是你们姐姐!”
“姐姐?”两个孩子看着眼前美丽绝伦的女子,眼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来,一时间不敢上前,“姐姐……不是死了吗?”
“该死的崽子!”安大娘扯住安康打了一个栗暴,怒骂。
男孩子吃疼,登时便哭起来了,更加瑟缩着不敢上前。他的妹妹一贯看不起这个懒惰的哥哥,此刻却忍不住帮了他一把,不让母亲的第二个栗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