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来回首已三生 · 2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抬起手探入水下,重新按在鲛人的伤口上——这一次,她手心里缓缓凝结出了绿色的光,注入了他的身体里。鲛人身上的温度迅速上升,伤口的愈合速度被催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坏事果然不能做……举头三尺有神明呢。
如果他那么想醒来,那么急着要去做某一件事,自己却为了私心留他在身边,等他醒来后一定很厌恶自己吧?更何况,还有那个什么紫烟在一边盯着,自己这些小动作一定瞒不过她的眼睛。
琉璃呆呆地想着,耳边却忽然又传来了一句呓语:“殷……殷夜来……”
她悚然一惊,从漫无边际的猜想里惊醒。
殷夜来?这几天来,她一直守在他身边,然而出现在这个人口中的却只有两个女人的名字——紫烟,以及殷夜来。第一个名字是听他念起过无数次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眷念,初次听见时还重重刺痛了她的心——然而,第二个名字,却是让她大出意外。
殷夜来?这个鲛人的心里,居然惦记着殷夜来!
他们双双在风浪中跌落船头,她获救了,他却独沉海底。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他胸口的伤显然出自利刃兵器。是谁伤了他?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佩有辟天剑?作为一个鲛人,为什么他会在海皇祭上扮演海皇? 那个叶城的花魁和这个鲛人之间,又会有什么样的牵连?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琉璃怔怔地想着,百思不得其解——眼前这个鲛人虽然近在咫尺,然而身上却笼罩着诸多谜团,一个接着一个,令他仿佛置身于彼岸的苍茫雾气中,看不清面目。
“殷夜来?”她喃喃道,站起了身,“看来我得去一趟星海云庭看看了。”
琉璃不知道,此刻和她在寻找着同一个人的,还有叶城的城主。
只不过和她直扑非花阁不同,慕容隽首先去了中州人聚居的八井坊。
正值阴天,偶有小雨,满城都有些落寞萧瑟,和昨日海皇祭狂欢的气氛迥异。时近中午,当慕容隽带着人赶到魁元馆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
那间面馆门口挤满了老食客,那些贫苦的中州人在清晨来的时候发现这家老店开着门,里面的灶台却一片清冷,根本没有生火做饭的迹象。他们喊了几声,没人回答,刚开始还以为是安大娘今日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早起,然而等中午前来发现店里还没有一个人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惊诧。
“怎么回事?昨天还在好好地开着呢,怎么一夕之间就不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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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店生意火暴,没道理忽然间就扔下来不要了呀——莫非外头欠债了?”
“不大像吧……安大娘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娃儿,又没花钱的地方,哪里会欠债?”
“那为什么忽然间一家子人说走就走了?莫非是有什么横祸,被灭门了?”
“胡说!这一家孤儿寡母的,怎么会被灭门?”
慕容隽穿着便服混在人群里,听着那些苦力们的议论,眉头紧紧蹙起——昨天白墨宸才带着殷夜来到过这里,第二天这家店的一家人就离开了。
这其中,一定存在着什么关联吧?
他默然想着,走进门去在里面转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州贫民的家,里头的东西都是价格低廉的旧货;箱笼都开着,却没有抢掠挣扎的痕迹,显然是一家人仓促之间连夜离开的。
他不便久留,只是草草地看了一圈,就准备离开。
在一转身的刹那,仿佛看到了什么,他在窗前站住身,转过头看着灶头的一尊佛像——那是中州人信奉的观世音菩萨像,被供奉在灶上一个凹进去的小龛里,下面贴着一张红纸,因为常年被烟熏,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这是中州贫民家里常见的景象,然而他蓦然一震,用手指擦了擦上面的烟灰,凑了过去细看。那一瞬,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叶城城主嘴里发出了啊的一声低呼,如遇雷击,身体猛然晃了一晃。
“公子?”东方清惊呼了一声,连忙上前,“怎么了?”
慕容隽长久地沉默,眼睛从那张红纸上移开,低声道:“没什么,走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简陋的小店,转身离开,再不停留。
在他离开后,店门口仍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灶台清冷,冬日的冷风从窗户间隙吹入,佛龛上贴着的红纸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簌簌地响,上面被擦过的地方露出了清晰的字迹——
祈求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全家安康,百病不生。
信女安徐氏携长女安堇然、次女安心、长子安康谨立。
长女安堇然!那五个字,如同烈火一样灼烧了他的视线。
那一瞬,一切都明白了。慕容隽疾步走出八井坊,只觉得胸口似有一块大石压上来,令他透不过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十年来,堇然的一家人居然不曾远离,而是一直隐姓埋名地居住在这个叶城里!可是,为何他当年上天入地地搜寻,却杳无音信?
一定是白墨宸做的吧?这天下,也只有那个人才有这般能耐!
这十几年的交锋里,自己似乎处处都落了下风吧?
慕容隽在街上疾走,脸色苍白,眼里隐约有闪电一样的亮光,指甲在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已经十年了,有些事,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然而,今天,在这个简陋的小店里看到“安堇然”三个字的时候,昔年的一切又被血淋淋地撕裂开来。
多少的不甘、愤怒和憎恨在胸中重新熊熊燃起,竟让本以为已经心如止水的他忍不住想对天大叫出声来——白墨宸……白墨宸!当年你乘人之危从我手里夺走了堇然,如今又一夜之间将她的家人全数带走,你,到底想要怎样?
那一瞬,仿佛有极其不祥的直觉涌上心头,让他脸色忽然如死去一样苍白。
“快,去星海云庭非花阁!”他翻身上马,吩咐手下,心急如焚地奔了出去——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提醒:“快……要快!否则,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星海云庭也是一片慌乱,所有的清倌人、红姑娘都不接客了,簇拥在非花阁的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非花阁——房里的一切都不见了:字画、琴棋、珠宝、衣衫,甚至连架子上的白鹦鹉雪衣和那一张沉香木的大床,全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整个房间成了一个空洞雪白的纸盒子,空空如也。
“这是怎么回事?”慕容隽推开人群走上楼来,只看得一眼,就觉得如同当胸受了一拳,几乎透不过气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吗?他刚刚发现她一家人的下落,那个男人就把她连夜带走了,带去了他永远也不知道的地方!
白墨宸……你是不是想要我们毕生再也不能相见?
胸间忽然涌上了无穷无尽的烦躁和绝望,平日安详克制的叶城城主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拳打在墙壁上,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怒吼。
“城主?”东方清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心下担忧,“怎么了?”
“我……”手上流出血来,刺痛令人清醒。慕容隽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喃喃着:“我没事。”他转身看着星海云庭里的莺莺燕燕,声音不知不觉地严厉了起来:“殷仙子人呢?去了哪里?”
“不知道,昨晚就没见到她,一早起来整个房间已经搬空了。”旁边有艳妓嘀咕了一声,“真吓人……就是洗劫也不会没声没息啊!”
“是啊,”丫鬟指了指旁边一个捧着锦盒的乌衣小厮,“这位是玲珑阁来的小师傅,殷仙子在那儿定做了一支簪子,本说好了是今天结款的,结果东西送来人却不见了!”
“簪子?”慕容隽从那个小厮手里拿过锦盒,打开看了一眼——盒子里放着一支金步摇,华美精致,钗头凤眼点着红宝石,凤嘴里衔着一串流苏,是用上好的红珊瑚琢成的珠子,殷红欲滴,和金钗相映生辉,设计巧妙,线条简洁流畅,的确是殷夜来的风格。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这就是她留下来的唯一纪念吗?
和多年前堇然在海皇祭时瞬间从人世间蒸发一样,今日之后,叶城的花魁“殷夜来”会不会也就此消失?而下一次,当她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会是几年之后?又会以怎样的身份和姓名?他们,此生还有相见的机会吗?
慕容隽拿着这支簪子沉吟,心乱如麻,灰冷绝望,却听老·鸨从楼下赶了上来,一叠声地道:“哎呀,是城主大人来了?快坐快坐……这群不知好歹的小妮子!居然没好好招待城主!”
“没事,”慕容隽将那支簪子收入盒内,“我想知道殷仙子去了哪里。”
老·鸨一拍大腿,诉苦道:“哎,正要去和您禀告呢!殷仙子昨天夜里忽然离开了,至今下落不明——这可怎么办呀?”
“怎么办?”慕容隽冷笑一声,心底忍不住涌起一阵怒意,“人是在你们星海云庭里丢的,你却来问我怎么办?按十二律,青楼里的乐籍女子是不能随便离开教坊的,殷仙子如今忽然消失不见,整个房子都被搬空了,你居然推说不知道?”
“天地良心!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她一根手指头啊!”老·鸨哭天抢地,拍着桌子,“人家后台硬着呢,就是要拆了这个星海云庭,我也不敢说什么呀!”
慕容隽听得她话里有话,冷然问:“这么说来,你是知道的了?”
老·鸨抹了抹眼泪,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轻重,迟疑着点了点头,低声道:“昨天……昨天白帅来到楼里,带了夜来出去,回来后二话不说,便命人将夜来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带走了——我也不敢说什么……人家伸一根小指头也能捻死我呀!”
果然是白墨宸!那一瞬,他的眼里掠过雪亮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