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11
主教用手指上一枚红色的大戒指挠了挠脸:“你自愿要求参与伯劳朝圣,却又在得到我们批准之后食言,这令我们非常难过。”
乔尼的惊愕表情差不多带着人类特质:“我自愿要求?什么时候?”
“八个当地日以前,”主教说,“就在这地方。你主动过来的,提出了那个想法。”
“我有没有提及为什么想要进行这……伯劳朝圣?”
“你说是……我想你的原话是……‘对你的教育非常重要’。如果你想看记录,我们可以给你看,神庙中的所有对话都会被记录。你也可以跟我们索取记录副本,在方便之时观看。”
“好的。”乔尼说。
主教点点头,一名侍僧,鬼知道他是个什么,退进黑暗,片刻之后,又返回了,手里拿着标准视频芯片。主教又点了点头,那个穿着黑袍的人走向前,把芯片递给乔尼。我的击昏器准备就绪,直到这家伙回到了围成半圆的看护人之中。
“你为什么要派打手跟踪我们?”我问。这是我第一次在主教面前说话,声音听上去非常响亮,非常自然。
伯劳教会的圣人用胖乎乎的手做了个手势:“济慈先生说自己很感兴趣,要加入我们最为神圣的朝圣。我们相信,末日救赎日益临近,所以,这次朝圣对我们来说非同小可。可是,我们的密探回报,济慈先生先后受到几次攻击,而且,某个私人侦探……就是你,拉米亚女士……造成了一名赛伯人的毁灭,而这人,正是技术内核提供给济慈先生的保镖。”
“保镖!”这回是我表现出惊讶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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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主教转身对乔尼说,“留着辫子的先生,也就是刚刚在圣徒远足地被害的先生,难道不是你一个多星期前,作为保镖介绍给我们的同一个人吗?你可以在记录中看到他。”
乔尼默不作声。他似乎在竭尽全力回忆什么事情。
“无论如何,”主教继续道,“我们必须在这星期结束前,得到你关于朝圣的答复。‘北美红杉’将于九天内从环网启程。”
“那是圣徒的巨树之舰啊,”乔尼说,“它们不会长距离跃迁至海伯利安的。”
主教笑了笑:“这次它会。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也许是教会赞助的最后一次朝圣了,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信徒完成旅程,我们已经包下了圣徒的舰船。”主教打了个手势,红黑长袍的人隐回到了黑暗中。主教站起身,两名驱魔师走向前,折起椅子。“请尽快给我答复。”说完,他便离开了。只留下一名驱魔师,他会领我们出去。
没有多余的远距传输器了。我们从神庙的主门走了出去,站在漫长阶梯的最高台阶上,俯瞰着蜂巢中心的中央广场,大口呼吸着带着机油味的凉爽空气。
我父亲的自动手枪还在原先的抽屉里。我打开弹夹,确信里面装满了子弹,然后把弹夹一掌推回,拿着它回到了厨房,早饭正在准备中。乔尼坐在长桌子旁,透过灰色窗户往下凝视,望着装卸区。我把煎蛋卷拿了过来,在他面前放了一个。他抬起头,看着我倒着咖啡。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我问,“你想去朝圣的想法?”
“你不是也看见视频记录了。”
“记录可以伪造。”
“对。但这个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自愿进行朝圣?你和伯劳教会,还有圣徒的船长谈过之后,为什么那名保镖想要杀你?”
乔尼吃了一口煎蛋卷,点点头,然后又用叉子切了一块,放进嘴里。“保……镖,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肯定是在我失忆的那星期委派给我的。他的真实目的显然是要保证我不去发现什么事情……如果我偶然发现,那么,就把我除掉。”
“这事情是环网里的,还是数据平面里的?”
“我猜,是环网里的。”
“我们要知道这人……这东西为谁卖命,为什么他们要把他派给你作保镖。”
“这我知道,”乔尼说,“我刚刚问过。内核说,我需要一名保镖。这名赛伯人受人工智能节点控制,那个节点对应于安全部门。”
“问问他,为什么要杀你?”
“我问了。他们矢口否认,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那么为什么这个所谓的保镖在你被杀之后的一星期,要鬼鬼祟祟地在你边上转悠呢?”
“他们回答说,由于我……中断……之后,没有再次请求安全保护,内核当局觉得还是应该谨慎起见,要给我提供保护。”
我大笑起来:“提供保护。我在圣徒的世界上抓住那家伙后,他到底为什么要逃?乔尼,他们给你的这个故事真是漏洞百出。”
“对。”
“那个主教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伯劳教会会有一个远距传输器,通向旧地……不论你管那个舞台世界叫什么名字。”
“是我们没有问他。”
“我没问,是因为我想活着从那该死的神庙出来。”
乔尼似乎没有听我说话。他呷着咖啡,若有所思地望着什么地方。
“怎么了?”我说。
他转身看着我,拇指指甲敲击着下嘴唇:“布劳恩,这里有个悖论。”
“什么?”
“如果我真的打算去海伯利安……让我的赛伯体去那儿……那么,我就不能再待在技术内核里了。我必须将我的意识注入赛伯体中。”
“为什么?”我刚问完,我就已经明白了。
“想想吧。数据平面是抽象之物,是数据网和矩阵的混合体。数据网,是电脑和人工智能生成的;矩阵,也就是准知觉的吉布森矩阵,那原先是为人类操作者所设计的,现在已经被认为是人类、机器、人工智能的共同基础了。”
“但是人工智能硬件的确存在于实际空间中的什么地方啊,”我说,“存在于技术内核的什么地方。”
“对,但是这和人工智能意识的运行没什么关系,”乔尼说,“我能够‘存在’于任何地方,只要有环环嵌套的数据网,我就能去那儿……当然,这包括所有的环网世界、数据平面以及任何技术内核建造的东西,比如旧地……但是,也只有在那些环境里,我才能说自己有‘意识’,或者运行传感器,或者运行遥控装置,就比如这个赛伯体。”
我放下咖啡杯,盯着这个东西,在刚刚过去的那晚,我爱他,把他当作人类来爱。“是吗?”
“殖民世界缺少数据网,”乔尼说,“虽然有超光发射器,可以和技术内核进行联系,但是这种联系仅限于数据交换……就像是第一次信息时代的电脑接口……那完全不是意识的流动。海伯利安的数据网太过原始,差不多跟没有一样。就我所知,内核和那个世界没有一点联系。”
“那不是很正常?”我问,“我是说,和那么远的一个殖民世界没联系,不是很正常吗?”
“不正常。内核和每个殖民世界有联系,和驱逐者这些星际野人也有联系,还和霸主无法想象的其他源头有联系。”
我坐在那儿,目瞪口呆:“什么?和驱逐者?”自从几年前在布雷西亚上发生战争之后,驱逐者已经成了环网的头号大敌。而内核,为议院和全局出谋划策,维系着我们的整个经济系统,维系着远距传输器系统,维系着科技文明。一想到这同样一群人工智能的集合竟然和驱逐者有联系,真让我感到不寒而栗。还有,乔尼所说的“其他源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彼时彼刻,我完全不想知道。
“但你不是说,你的赛伯体是可以去那儿的吗?”我问他,“你说‘将意识注入’你的赛伯体,这是什么意思?人工智能可以完全变成……人吗?你可以仅仅存在于你的赛伯体中吗?”
“可以。曾经成功过,”乔尼轻声说道,“从前,有个人格重建,跟我的差得不是很远。那是个二十世纪的诗人,名叫以斯拉·庞德。当时他放弃了自己的人工智能人格,逃进了他的赛伯体,逃离了环网。但是这个庞德重建人格疯掉了。”
“也许很清醒。”我说。
“对。”
“那么说,一个人工智能所有的数据和人格可以在赛伯体的有机大脑中存在。”
“当然不行,布劳恩。我全部意识的万分之一都不会幸免于这种转变。有机大脑不能以它们的方式处理信息,连处理最原始的信息也不成。合成的人格不会是原先那个人工智能的人格……它既不会是真正人类的意识,也不会是赛伯体的……”乔尼话说一半便打住了,他很快转过身,看着窗外。
漫长的一分钟过后,我问他:“怎么了?”我伸出一只手,但是没有碰他。
他继续呆呆凝视。“我说这些意识不会变成人类,也许我错了,”他轻轻说道,“结果产生的人格,很可能可以成为人类,它可以带着某种超凡的疯狂,带着过人的洞察力。它可以……如果撇去我们这些年来所有的记忆,撇去所有的内核意识……它可以成为这个赛伯体本来设计出来要成为的人格……”
“约翰·济慈。”我说。
乔尼别过脸,不再看那窗外,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嘶哑,带着感情。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背诵诗:
狂热教徒有梦,他用其编织
教会的天堂,亦是野蛮之地,
在他那最崇高的睡梦中,臆测天堂,
可惜可叹,此梦未录羊皮卷,
也未录印第安野生叶
悦耳之声仅留倩影。
唯有那月桂树,他们在那儿居住,做梦,死亡;
唯有诗歌能讲述她的梦,
唯有美妙的词语能挽救
黑色魔力和致哑妖术下的想象力。
活着的人儿说:
“汝之艺术非诗也——也许无法讲述汝之梦?”
然则每人的灵魂都非朽木一块,不单有眼有嘴
他还应该有爱
应该被他的母语滋养。
此梦现在意欲开演
是作为诗人还是狂热教徒的意念,
当那撩过我手的温暖笔触埋进坟茔时,我们便会知晓。[10]
[10]节选自济慈的《海伯利安的陨落:一场梦》。这是一开始的几段。
“我没听懂,”我说,“这诗什么意思?”
“意思是,”乔尼温柔地笑着说,“我知道我会做什么决定,为什么我会做。我不想再做一个赛伯人,我想成为一个人类。以前我想去海伯利安,现在我还是想。”
“就因为这决定,有人在一星期前杀了你?”我说。
“对。”
“而你还想尝试一下?”
“对。”
“为什么不在这儿把意识注入你的赛伯体呢?为什么不在环网成为人类?”
“那永远做不到,”乔尼说,“被你看作是复杂星际社会的这个东西,只是内核现实矩阵中的沧海一粟。我不断面对人工智能,并且受他们支配。济慈人格……真正的实体……永远不会生还。”
“好吧,”我说,“你得离开环网。但是有其他殖民地啊。为什么偏偏选择海伯利安?”
乔尼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指又长又暖,而且强壮。“布劳恩,你不明白吗?这里面有很多联系。有充分的理由显示,济慈关于海伯利安的梦想是某种跨世的交流,是他当时的人格和他现在的人格之间的交流。撇开这些不谈,海伯利安也是我们现在最关键的神秘之物——不管是物质上,还是诗歌上。很可能的情况是,他……我的出生,死亡,然后又复生,就是为了探索海伯利安。”
“听上去真是疯狂,”我说,“多宏伟的幻想。”
“几乎肯定,”乔尼笑道,“我也一直乐在其中!”他抓住我的胳膊,搂住我的双腿,胳膊环抱住了我。“布劳恩,你会和我一起去吗?和我一起去海伯利安?”
我惊讶得眨眨眼,惊讶是由于他的问题,也由于我的回答,这让我全身涌过暖意。“会的,”我对他说,“我会去。”
我们走进睡眠区,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们巫山云雨,然后睡着了,最后由于外面工业壕沟传来的第三层的弱弱光线,醒了过来。乔尼仰面躺着,他淡褐色的眼睛睁开着,正凝视着天花板,迷失在思绪中。但是并没有太过忘我,他仍然在笑,仍然张开臂膀搂着我。我的脸依偎着他的身体,靠在他的胳膊肘处,继续睡去。
第二天,我和乔尼传送至鲸心,当时,我身着盛装——一条黑色马裤,一袭复兴丝绸材质的上衣,领口上镶嵌着一颗卡弗内血石,还戴着一顶优林布雷三角帽。我让乔尼留在中枢终端附近的那家仿木仿铜酒吧里,但在离开之前,我把一个纸包塞给了他,里面是父亲的自动手枪,我告诉他,如果谁看他一眼,就用枪射他,即便那人是个斗鸡眼。
“环网语真是难懂。”他说。
“那个词可比环网古老多了,”我说,“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我紧紧捏住他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乘了辆空中汽车,来到政府楼群前,我一路走着,经过了大约九次安全稽核,最后他们终于让我进入了中心场地。我走了半公里,穿越了鹿苑,一边走,一边欣赏着附近湖里的天鹅和远处小山顶上的白色大楼。然后,又出现了九个检查点,最后,一名中心安全部门的女士领我走上石板地,走进政府大楼。这是一栋低矮的大楼,但极为优雅,坐落在花园和风景如画的小山中。有一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的等候室,但还没等我坐在这真正的大流亡前德库宁[11]作品上休息一下,一名助手就出现了,他领我进入了首席执行官的私人办公室。
[11]威勒姆·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1904-1997):美国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