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返乡跑官 · 4
王有龄非常满意,连连点头。等高升退了出去,在门房里开拟名单,预备手本,他也在上房里动笔墨,把回杭州谒见黄抚台和奉委海运局坐办的经过,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告诉在江阴的何桂清。
信写完已经十二点,王太太亲自伺候丈夫吃了点心,催他归寝。人在枕上,心却不静,一会儿想到要请个人来办笔墨,一会儿又想到明天谢委,麟藩台会问些什么?再又想到接任的日子,是自己挑,还是听上头吩咐?等把这些事都想停当,已经钟打两下了。
也不过睡了三个钟点,便即起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都看不出少睡的样子,到了藩台衙门,递上手本,麟桂立即请见。
磕头谢委,寒暄了一阵。麟桂很坦率地说:“你老哥是抚台交下来的人,我将来仰仗的地方甚多,凡事不必客气,反正有抚台在那里,政通人和,有些事你就自己做主好了。”
🤡 落`霞-读`书luoxia du shu ,c o m
王有龄一听这话,醋意甚浓,赶紧欠身答道:“不敢!我虽承抚台看得起,实在出于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别,也是朝廷体制所关,凡事自然秉命而行。”
“不是,不是!”麟桂不断摇手,“我不是跟你说什么生分的话,也不是推责任,真正是老实话。这位抚台不容易伺候,漕运的事更难办,我的前任为此把条老命都送掉,所以不瞒你老哥说,兄弟颇有戒心。现在海运一事,千斤重担你一肩挑了过去,再好都没有。将来如何办理,你不妨多探探抚台的口气。我是垂拱而治,过一过手转上去,公事只准不驳,岂不是大家都痛快?”
倒真的是老实话!王有龄心想,照这样子看,是黄宗汉要来管海运,委自己出个面。麟桂只求不生麻烦,办得好,“保案”里少不了他的名字,办不好有抚台在上面顶着,也可无事,这个打算是不错的。
于是他不多说什么,只很恭敬地答道:“我年轻识浅,一切总要求大人教导。”
“教导不敢当。不过海运是从我手里办起来的,一切情形,可以先跟你说一说。”
“是!”他把腰挺一挺,身子凑前些,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先请问,你老哥预备哪一天接事?”
“要请大人吩咐。”
“总是越快越好!”麟桂喊道,“来啊!”
唤来听差,叫取皇历来翻了翻,第三天就是宜于上任的黄道吉日,决定就在这天接事。
“再有一件事要请问,你老哥‘夹袋’里有几个人?”
王有龄一个“班底”也没有,如果是放了州县缺,还要找俞师爷去找人,海运局的情形不知如何,一时无法作答。就在这踌躇之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必须替他留个位置。
“只有一个人,姓胡,人极能干。就不知他肯不肯来。”
“既然如此,海运局里的旧人,请老哥尽力维持。”
原来如此!麟藩台是怕他一接事,自己有批人要安插,所以预先招呼。王有龄觉得这位藩台倒是老实人,“我听大人的吩咐。”他又安了个伏笔,“倘或抚台有人交下来,那时再来回禀大人,商量安置的办法。”
“好,好!”麟桂接着便谈到海运,“江浙漕米改为海运,由新近调补的江苏藩司倪良耀总办。这位仁兄,你要当心他!”
“噢!”这是要紧地方,王有龄特为加了几分注意。
“亏得我们抚台圣眷隆,靠山硬,不然真叫他给坑了!”
原来倪良耀才具有限,总办江浙海运,不甚顺利,朝廷严旨催促,倪良耀便把责任推到浙江,说浙江的新漕才到了六万余石,其实已有三十几万石运到上海。黄宗汉据实奏复,因而有上谕切责倪良耀。
“有这个过节儿在那里,事情便难办了。倪良耀随时会找毛病,你要当心。此其一。”
“是。”王有龄问道,“请示其二。”
“二呢,我们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难弄。尤其是湖州府,地方士绅把持,大户欠粮的极多。今年新漕,奉旨提前启运,限期上越发紧迫。前任知府,误漕撤任,我现在在想……”
麟桂忽然不说下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王有龄心里思量:莫非要委署湖州府?这也不对啊!州县班子尚未署过实缺,何能平白开擢?也许是委署湖州府属的哪一县。果真如此,就太妙了!湖州府属七县,漕米最多的乌程、归安、德清三县。此三县富庶有名,一补就先补上一等大县,干个两三年,上头有人照应,升知府就有望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外面一个倪良耀,里面一个湖州府,把这两处对付得好,事情就容易了。其余的,等你接了事再说吧!”麟桂说到这里端茶碗送客。
出了藩台衙门,随即到抚署谒见。刘二非常亲热地道了喜,接着便说,“上头正邀了‘杭嘉湖’、‘宁绍台’两位道台在谈公事,只怕没有工夫见王大老爷。我先去跑一趟看。”
果然,黄宗汉正邀了两个“兵备道”在谈出省堵敌的公事,无暇接见,但叫刘二传下话来:接事以后,好好整顿,不必有所瞻顾。又说,等稍为空一空,会来邀他上院,详谈一切。
所谓“不必瞻顾”,自是指麟桂而言。把抚、藩两上司的话合在一起来看,王有龄才知道自己名为坐办,实际已总负了浙江漕米海运的全责。
“我跟王大老爷说句私话,”刘二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上头有话风出来了:如今军务吃紧,漕米关系军食,朝廷极其关切。只要海运办得不误限期,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请朝廷破格擢用。是祸是福,都在王某自己。”
“真正是,抚台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得便请你回一声,就说我决不负抚台的提拔。”
刘二答应一定把话转到。接着悄悄递过来两张履历片赔笑道:“一个是我娘舅,一个是我拜把兄弟,请王大老爷栽培。”
“好,好!”王有龄一口答应,看也不看,就把条子收了起来。
由此开始拜客,高升早已预备了一张名单,按照路途近远,顺路而去。驻防将军、臬司、盐运使、杭嘉湖道、杭州府都算是上司,须用手本;仁和、钱塘两县平行用拜帖;此外是候补的道府、州县,仅不过到门拜帖,主人照例挡驾,却跑了一天都跑不完。
回到家,特为又派人到臬司衙门把俞师爷请来吃便饭,一面把杯小酌,一面说了这天抚、藩两司的态度。俞师爷很替他高兴,说这个“坐办”的差使,通常该委候补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补知府,以王有龄的身份,派委这个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不该为不得州县正堂而烦恼。
这一番话说得王有龄余憾尽释,便向他讨教接事的规矩,又“要个办笔墨的朋友”,俞师爷推荐了他的一个姓周的表弟,保证勤快可靠。王有龄欣然接纳,约定第二天就下“关书”。
“还有件事要向老兄请教。”他把刘二的两张履历,拿给俞师爷看,“是抚署刘二的来头,一个是他娘舅,一个是他拜把兄弟。”
“什么娘舅兄弟?”俞师爷笑道,“都是在刘二那里花了钱的,说至亲兄弟,托词而已!”
“原来如此!”王有龄又长了一分见识,“想来年长的是‘娘舅’,年轻的是‘兄弟’。你看看如何安插?”
“刘二是头千年老狐狸,不买账固不可,太买账也不好,当你老实好欺,得寸进尺,以后有得麻烦。”
俞师爷代他做主,看两个人都有“未入流”的功名,年轻的精力较好,派了“押运要员”;年长的坐得住,派在收发上帮忙。处置妥帖,王有龄心悦诚服。
接事受贺,热闹了两三天,才得静下心来办事,第一步先看来往文卷。这时他才知道,黄宗汉奏报——已有三十余万石漕米运到上海交倪良耀之说,有些不尽实,实际上大部分的漕米还在运河粮船上,未曾交出,倘或出了意外,责任不轻,得要赶紧催运。
正在踌躇苦思之时,黄宗汉特为派了个“文巡捕”来,说:“有紧要公事,请王大老爷即刻上院。”到了抚台衙门,先叩谢宪恩,黄宗汉坦然坐受,等他起身,随即递了一封公事过来,说道:“你先看一看这道上谕。”
王有龄知道,这是军机处转达的谕旨,称为“延寄”。不过虽久闻其名,却还是第一次瞻仰,只见所谓“煌煌天语”,不过普通的宣纸白单帖所写,每页五行,每行二十字,既无钤印,亦无签押,如果不是那个钤了军机处印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这张不起眼的纸,便是圣旨。
一面这样想,一面双手捧着看完,他的记性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内容都记住了。
这道上谕仍旧是在催运漕米,对于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员,不甚得力,朝廷颇为不耐,严词切责,最后指令“该藩司即将浙省运到米石,并苏省起运未完米石,仍遵叠奉谕旨,赶紧催办,务令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误,朕必将倪良耀从重治罪”。
“我另外接得京里的信,”黄宗汉说,“从扬州失守以后,守将为防长毛东窜,要放闸泄尽淮水,让贼舟动弹不得。如果到了高邮、宝应,还要决洪泽湖淹长毛,那时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里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汤了。为此之故,对海运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办不好,一定摘顶戴,我们浙江也得盘算一下。”
王有龄极细心地听着,等听到最后一句,随即完全明白,浙江的漕米实在也没有运足,万一倪良耀革职查办,那时无所顾忌,将实情和盘托出,黄抚台奏报不实,这一下出的纰漏可就大了。
为今之计,除却尽快运米到上海,由海船承兑足额以外,别无善策。他把这番意思说了出来,黄宗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示。
没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满!王有龄心想,除非告诉他,五天或者十天,一定运齐,他是不会满意的。但自己实在没有这个把握,只能这样答道:“我连夜派员去催,总之一丝一毫不敢疏忽。”
“也只好这样了。”黄宗汉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身来,哈一哈腰,往里走去。
王有龄大为沮丧。接事数天,第一次见抚台,落得这样一个局面,不但伤心,而且寒心,黄抚台是这样对部属,实在难伺候。
坐在轿子里,闷闷不乐,前两天初坐大轿,左顾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已消失无余。想着心事自然也不会注意到经过了哪些地方。就在这迷惘恍惚之中,蓦地里兜起一个影子,急忙顿足喊道:“停轿,停轿!”
健步如飞的轿班不知怎么回事,拼命煞住脚,还是冲了好几步才能停住。挟着“护书”跟在轿旁的高升,立即也赶到轿前,只见主人已掀开轿帘,探出头来,睁大了眼回头向来路上望。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纷纷驻足,遥遥注视,高升看看有失体统,便轻喊一声:“老爷!”
一见高升,王有龄便说:“快,快,有个穿黑布夹袍的,快拉住他。”
穿黑布夹袍的也多得很,是怎样一个人呢?高或矮,胖还是瘦,年纪多大,总要略略说明了,才好去找。
他还在踌躇,王有龄已忍不得了,拼命拍轿杠,要轿班把它放倒,意思是要跨出轿来自己去追。这越发不像样了,高升连声喊道:“老爷,老爷,体统要紧,到底是谁?说了我去找。”
“还有谁?胡少爷!”
“啊!”高升拔脚便奔,“胡少爷”是怎么个人,他听主人说过不止一遍,脑中早有了极深的印象。
一路追,一路细察行人,倒有个穿黑布袍的,却是花白胡须的老者,再有一个已近中年,形容猥琐,看去不像,姑且请问“尊姓”,却非姓胡。这时高升有些着急,也不免困惑,他相信他主人与胡雪岩虽失之交臂,却绝不会看错,然则就此片刻的工夫,会走到哪里去了呢?